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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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值得一说的就是孙子发现有两个空白大信封里装了两种样式的表格,大约有上百份。一种抬头就是青天白日徽,然后大字“中国炮党党员调查网登记表”;一种没有党徽,只有大字“社会通讯员登记表”。内容大多是钢笔填的,也有用毛笔小楷写的,大多竖写,少数几份是钢笔横写。明益傍晚回来后发现孙子在翻看这个秘密泡菜坛,先开始没说什么,后来发现那上百份表格露了出来摊在地上,一愣,立即把东西收了起来不准孙子再翻……映荷在大半年后去世,明益也于四年后去世,去世前两个月,下病床已很困难,但还是坚持让家人接回家一趟,亲自在天井苗圃旁烧掉了这个秘密泡菜坛里小部分信件和除信件外的一切资料。那上百份中统的“线人登记表”也灰飞烟灭。也许很多人至此就安心了吧,明益把你们的秘密带去了磨盘山,永远不会再影响你们钟鸣鼎食,子孙后代吃香喝辣会所嫩模。
明益从42年冬天进中统川室开始,一直到49年12月底,这七年时间,虽然职务有几次变动,但中统在四川的体制内眼线网络他一直是实际负责人。这上百份登记表格,其实是他认为应该“保”,或者说,应该“不公开”的人,所以在秘密投神后,通过各种手段悄悄从办公室偷回家藏了起来。不是一次,而是一两年间逐步积累起来的。尤其是中统的这种党网,除了是炮党党员外,一般都是社会各领域,尤其是政府公务员系统、经济界,教育文化界等等圈子内的基干力量,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至少不是贩夫走卒那档次的。这些人同意给中统做眼线,一般存的心思是和中统及党部互相利用甚至借势,也就是提高自己在社会中的“能量”(党网要发一本调查手册,一般人搞不清啥子分量,以为是中统的工作证件,摸出来秀秀,甚至连普通景察都能唬住)。所以这些人填表加入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又不安于现状,处于“起飞前夜”......到了49后,这些登记表那就成了生死薄,你懂。
姚明益于1982年秋天,孙子刚上小学两个月后回到成都。这几乎已经是最后一批摘帽平反了。从北门汽车站背着两大口袋二十年来在小县城电影院攒下的钢笔字帖甩火腿走回了少城,衣衫褴褛,弓腰驼背,憔悴枯槁,哪有一丝一毫当年川大才子风流倜傥的影子……炮党统字门的人,只要有点级别,除了那批上了战犯名单的(关了几十年也基本关瓜完了),其余的有几个能活过53年?剩下明益这种中干level的,要手上完全没沾过神教血的才有可能打滑,其他的哪怕只是血溅了点到身上,都她妈非死即残,神教铁拳。
又过了五年明益才被恢复离休干部待遇,再过五年就在省医院干部病房去世了,至死都没恢复反右前行政级别,没认定名盟身份(名盟自己认了,神教不同意发表),没认定地下工作经历,没认定地下党员身份,除了离休干部待遇外一无所有……但比起40年前就拉去打靶的一干兄弟伙,后来跳楼投河吃耗子药的一票同袍战友,已经算偷活好几十年。出来混迟早都要还,能够一路挺到九十年代已经算人生奇迹了。
明益始终认为自己是读书人,虽然老特务但一生正直,从没点过水,没卖过人,更从没害过人。仅仅是因为投诚出身的地工白区党,人生就这个结局。是不是想起了二叔仕恒临死的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要分派系,就要争利益,现实透顶的民族无药可救,呵呵。
甚至还不要说明益这种反水投诚过来的,就算文中李干事,李必光,电视剧《潜伏》余则成原型,人家可不是像《潜伏》里演的被红色女谍勾引然后才投诚(不乱编会死吗),而是一开始就在延安入伙派回成都的,就这种纯的不能再纯的出身,后来都他妈至少走了20年钢丝,屡次差点被整,几乎每次都是涉险过关,摇摇晃晃的好歹平安善终。白区党没几个有好下场,这批年轻时大多知识分子出身的热血青年,不知年老苟延残喘时,回忆青春岁月,是一种什么滋味?
李干事八十年代某次回川时(应该是1987年,不确定)在成都人民公园和明益见过一面,就在那个网红鹤鸣茶馆。这地离当年省特委会非常近,一步之遥。见面只有他们两人在场,外人无从得知谈了些什么。整个八十年代两人还有过数次书信来往,李干事的信落款都是“必光”,后来有些公开资料写的是碧光,至于哪个才是真名,已经不重要了,吃这碗饭的,你懂。
另外明益还有两个秘密致死没说,一是黄先生的真名(回忆文章里用的化名,就是“黄先生”这三个字);二是托黄先生物色热血团去上海杀人的到底是谁,虽然黄当时暗示过跟谷先生有关,但估计谷应该只是经办人,并非背后真正大佬。这件事永远烂在了明益肚子里。这样做有性格的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黄先生背后的来头,可能会牵扯后来在台上相当大的势力,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秘密不为所知……明益知道一旦公开,弄不好恐怕会被灭口。所以一直坚持不说,不管是在49前还是49后,都从没向外人提一个字。仅仅只是用化名写了一篇类似于小说一样的东西,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头不见尾的讲了一遍,写的云遮雾罩,读起来相当晦涩费力。这篇文章也没公开发表过,明益故意取了个“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之类特别文艺装逼的名字,夹在自己一本薄薄的散文集里面,印了大概有几百本,送给一些和他工作完全不相干的亲朋好友。别人以为他文化人发骚劲,反正也看球不懂,随便翻了两哈就扔到麻将桌旁边,小娃儿一会儿就拿去撕了折纸飞机……当然,肯定有留下来的,否则大家也看不到现在这篇文字。
孙林(本名叫孙信孟,就是热血团上海刺周时和明益他们跑散了的那个)在抗战后脱离军界开始做倒卖生意,发了大财。他49年正好在南洋考察货源,躲过天朝立威,后来一直生活在马来西亚槟城。70年代末,由他的儿子整理,台湾传记文学发表了一篇“1935年四川狮党热血团赴上海刺杀周善培失败之始末”(大意)的回忆录文章,这件事才被完全曝光。当时明益还在偏远小县城电影院守大门。孙林的文章里把明益名字写错了(也许是故意的),但提到了“送钱哥”是川大毕业生,做过安抚会宣传队主任秘书,后来当了特务主管新闻审查,49前先是秘密倒向名盟,然后又投神。这种“职业跨党分子”成都就没几个,很容易猜出来是谁。果然没多久明益就在小县城等来了保卫厅的人,态度倒还算不错,问了一晚上,明益坚称进中统之前从未去过上海,完全是胡说八道……反正这事还剩下的活口就只有他和孙林两个人,谁他妈也不敢说真有还是真没有,所以保卫厅调查也不了了之。但明益直到1982年才平反,是不是这事也有影响,那就只有天知道。
1988年5月,映荷在中医附院去世。殡仪馆开追悼会时,明益一个人在旁边独坐,没和任何人说话,送别这个和他纠缠争吵大半生的女人。两人年轻时如果能预知是这样一种结局,恐怕不会走到一起了。也许人生留下遗憾,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1992年3月,明益去世。“少城秋风暮霭沉 唯留初心慰平生”,这是明益给自己写的挽联,办丧事时只挂了一天,第二天神教某部就来人说,姚老家属节哀,挽联取下来。明益孙子当时十六岁初三,跳出人群直接和来人顶起,咋个不能挂了?踩到哪个痛脚了嘛!旁边亲戚眼疾手快,赶忙把孩子扯了回去,小声训斥,吃胀了!来人稳起,实在要挂,也只能挂后半句。家属赶忙说,我们全取下来,感谢组织关怀。
最后磨盘山烧的时候,孙子大胆走进火化车间,把折好的挽联从明益中山装纽扣间的缝隙掖进他胸口,看着传送带把他送进炉子,炉门关上,喷煤油,开始烧,才转身出来。
唯留初心慰平生。一生谨记,永不敢忘。
明益一生,多次在转折关头做了和常人不一样的选择,凭据的就是内心深处那份从小背古书背出来的传统读书人的挚诚磊落和男儿本色。他到最后弥留之际都能完整背诵狮党建党宣言,内心深处一直明白自己本色是国家主义分子,对阶级党始终抱有深深芥蒂,对整体氛围内狠外怂极为不满。当年愿意被黄先生说动秘密投神,凭借的无非是国家主义理想,只要对中国有好处,对中国人有好处,都愿意做;后来反右被整,原因也是深埋心底的国家主义,对酷待国人深恶痛绝,对西秦流毒恨之入骨,所以明知后果也要发声,我有我坚持,不然活个球。
明益和映荷每人都给孙子留下一句话。明益的是“事过无悔,无信不立”,映荷的是“做得受得,做得出来就要受得起”。他们生于动荡年代,就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几乎毕生都在颠沛流离的精神状态下顽强活着,走到生命尽头时其实比来到这个世界时过得要差得多。但他们从未抱怨过命运不公,从来只恨自己做得不够。这对争吵了一辈子的夫妻其实都是老实人,都是在残酷现实环境下死守自己内心那一丝良知的善良中国人。希望他们在天堂过的轻松一点,分开各过各的也行,只要舒坦就好。他们留给孩子最大的财富,就是从小就教会了孩子如何做一个男人:事过无悔,做得受得。
2008年春节初三,和南下打工的人潮一起,我飞到了深圳。去那个租的小单间换上“工作服”,带上所有资料,一个人过关去了香港。在东铁上昏昏欲睡,又想起几天前在磨盘山扫墓时,家中长辈突然在明益映荷的墓前说起你们的孙子三十多还没结婚,你们在那边要保佑娃娃快点碰到个中意的,家中小侄女还接,要长的跟太婆婆一样漂亮的,不然看不上,亲戚们哈哈笑,老子只有苦笑……此番再入香江,恐怕不是三年多前来北角那么顺风顺水了。别说找老婆,这种奢望不敢想,工作能勉强顺利没行差踏错,挺满五年不出事,我就烧高香谢天谢地了。明益映荷,保佑你们的孙子吧!
《前路何方》第二季秋风少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