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
45年5月德国投降,都知道日本投降早晚的事了,于是重庆的风气开始变(其实45年春节后就开始变了)。胜利后中央肯定要迁回南京,但在重庆这么久,各种利益格局早已形成,这走了以后川省的政治派系怎么洗牌?所以各路牛鬼蛇神开始疯狂动起来了……谷先生也来了信,让明益一有空就尽量来重庆呆着。
其实在重庆也没什么大事。谷先生正和其他那些大员一样在挖空心思为自己派系抢占“接收任务”,让明益过来就是帮个手,搞各种竞争对手的黑材料。桩脚嘛,平时当耳朵,有事当爪牙,也就那么回事。
川室的孙主任也在为自己前途扑腾。他想胜利后去上海,这是肥肉,难度比较大,所以这娃也一有空就往重庆跑。后来和明益连着同车几次,熟了也没必要再端着,反正也同事不了多久了。 结果有一次在重庆两人吃便饭的时候,孙主任突然讲起一件事:就前不久中统渝区有两个中干被内部处分了,还挨得比较惨,据说是受人所托,跑去掺和社会上的经济纠纷,和重庆的袍哥大爷唐绍武起了冲突,唐一边本身占理,而且背后有本地军头撑腰,渝区两个娃收了别人钱眼看又搞不定,于是决定来莽的,带人去查了唐的生意,没想到这下把漏子捅大了,竟然被唐买通记者,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当时徐恩曾刚因为参与走私被撸掉不久,社会上对中统的观感很恶劣,尤其是对中统掺和经济活动非常敏感,新任的叶局长鬼火冒,立即下令把渝区两个娃先关起来再说……明益听到这不禁摇头,龟儿子脑壳打铁了哇,这种时候还敢收钱跑去平事,莫不是别个给的钱特别多?孙主任笑笑,据说是掏了大半身家出来,要和唐绍武死磕,明益很好奇,谁这么大仇啊?孙主任想了想,听他们说是个湖北做棉布生意的商人,好像叫某某某。
明益立时呆住了,这“某某某”是谭小姐哥哥的名字!当时谭小姐在成都回的信里提到全家要回汉口,在汉口的地址就是他哥哥开的布店……
和孙主任分手后明益立即跑到渝区打听,然后从下午一直找到晚上,最后终于在大田湾附近一处破败宅子门口看到了谭小姐。九年没见了,谭小姐身形已经微微发体,门一打开看到明益,她很吃惊,站原地呆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家里有孩子,闹哄哄的,两人有点拘束,只好就在门口屋檐下坐下来。谭小姐看明益饿着肚子,让一个大点的孩子去坡下小馆子端了碗面上来给他吃。
原来当年谭小姐刚回武汉不久抗战就爆发了,几个月后武汉也危险,一家人只好把哥哥在汉口的布店卖了,又回了重庆。刚到重庆时日子过得还可以,谭父在重庆还有点铺面的,哥哥生意也发展的好。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大学老师(民国时的大学老师在领工资的人里面属于高收入),生了两个孩子,生活过的不错,波澜不惊,在战时的陪都算很幸福的小康人家。但42年时刚生了第二个孩子,丈夫就在大轰炸中被学校倒塌的房子压死。紧接着父母相续离世,家道一下不行了。谭小姐只好带着两个孩子跟着哥哥嫂嫂过。后来哥哥参与进了权势人物的走私生意,利用自己的几家布店销货,起起伏伏,初期还算可以,维持一家人小康生活没问题。不过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玩的越来越嗨,连着出了两回事,元气大伤,连体面住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只好搬到现在这破败宅子暂时栖身。哥哥急于翻身,走的越来越偏,后来竟然敢压别人来历不明的走私货,利用认识的政府的人,打算低价强买,甚至还想出了货再给钱。没想到那批货背后是唐绍武,人家当然不认黄,谭小姐哥哥也整毛了,拿出家底找渝区的人撑腰,结果还是斗输了。现在货被抢回去,几家布店被唐绍武的人堵着不让开门,政府里上家看谭家不行了又催着要结货款,哥哥已经半月没回家,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舔狗明益听完后轻轻叹气,想了想,对谭小姐说“没事,我找找办法”
回住处去想了一晚上。自己是公事人,没能量解决这种社会上牵扯钱的事,而且不能让中统的人知道自己在掺和,倒不是因为那两个渝区收钱平事的娃把事情整砸了,而是中统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老婆映荷是重庆袍哥大爷女儿,很怕风言风语说自己利用特务背景勾结袍哥在社会上乱整……这种事情在当时虽然很普遍,但明益是读书人,爱惜自己名声,生怕沾上一点这种传闻。
也不能找映松。妻哥肯出面的话多半给唐绍武两个电话就能解决,烟局局长你懂。但用了朱家的关系,如果映荷知道了那他妈不得闹破大天……最后天快亮时,明益终于想起:唐绍武年轻时和二叔仕恒曾今是熊克武部队里的师兄弟,而且关系还很熟,二叔回潼南后提过这事,只不过这么多年没想起这名字,几乎已经忘了。
见了唐绍武后,明益很聪明的开门见山就坦承了自己中统身份,不过特别说明,是以个人身份来的,和中统无关,家叔是唐大爷的故人,有很深渊源啊……唐绍武这种老江湖,一看明益的样子以为是中统硬的不行来软的了,但一听到仕恒名字,很吃惊,上下打量了明益好几下“……那你老汉儿应该是叫姚......仕庸?”
扯了半小时,唐绍武痛快松了口,甚至答应抢走的货也可以给谭家运回去,只收平价,不过提了个条件:这事完后谭家得退出,重庆地界上这种生意是本地军头的,容不得外乡人插足,尤其是中央的人(谭小姐哥哥花钱找中统渝区的人撑腰实际是犯了大忌)。
过了半个月,谭家开始处理在重庆的生意存货,准备回汉口了。这十来天明益因为有谷先生交代的任务,在重庆脚都差点跑肿,很难有闲暇时间,所以只见过谭小姐两次,还每次都是孩子就在身边闹哄哄一摊子……谭小姐话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明益在没话找话闲聊。但明益看得出来谭小姐很高兴自己来见他,只是不愿意多说话而已。明益两次都是要走的时候又被谭小姐拉下来,一会儿等老妈子买面上来吃,一会儿等自己弄孩子睡着,总之就是一拖再拖,直到空下来在房檐下坐着发呆到开始打哈欠了,才依依不舍的看着明益从石梯子上走下去到街边,给自己挥挥手,然后转身踱进山城夜色中。
要说两人心里没动过,那他妈是哄人的。谭小姐现在带着两个孩子守寡,虽然是华西协和的毕业生,又会英语,但毕竟结婚后这么多年就没工作过,心思都在家庭孩子身上,现在猛然遇见多年前纠葛缠绵差点成了恋人的男人,混的有头有面,还帮自己家里解决了大麻烦,内心深处既有悸动又有丝丝自卑,所以很希望明益来呆但又不愿多说话……而明益看着昔日女神人生坎坷,心里只有深深叹息和心痛,想得是无论如何只要自己有能力,都会尽量帮她,甚至冒点风险趟点雷都不算什么,人生最心动的一次感情经历,曾今刻骨铭心又意难平啊!但现在自己早已成家,有老婆有孩子,读书人一直秉持内心深处的“身正”,所以绝不能失大义,当年相拥一夜都不愿乘谭小姐内疚之危,何况现在?!
而且明益一直瞒着谭小姐关于目前身份,只说在炮党川省党部混饭,一个字也没提中统……虽是特务,也是读书人正人君子,始终有自己的坚持。顺意从心?老子不是牲口。
日本投降那月底,黄先生来重庆在神教办事处呆了一周,抽空和明益见了一面(明益没说是怎么联系的,推测应该有单独渠道,不好明说而已,否则以他娃当时中统科长的身份不太可能直接见已经是神教高干的黄先生,而黄那时在神教负责的业务也是和特务沾边的)。两人没谈太多工作上的事,反而聊了半天人事。明益换了个说法,比较隐晦的把谷先生评价的“能在神教玩飞起的都是看穿了人性的非正常人”讲了出来。黄笑笑,没正面回答,只是讲,这世界很多东西你不能说一定对一定错,存在就有合理性,西秦能靠“组织第一”灭六国,那肯定有它的合理空间,这种办法并不是西秦最先想出来的,但只有他一家玩成功了,当然是有原因的,没那么简单……
聊到后来,黄先生不经意提了一句,现在在中统如何,好过吗?明益心头一惊,小心翼翼的问答,还行。
黄先生点点头,那就好好呆着吧,留在中统也很有价值,再过几年,炮神必然开打,我这边恐怕还有很多事要你去做,其他人我不放心……明益秒懂,点点头,我会尽力。黄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窗外雾蒙蒙的江面,慢慢说,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混吃等死而已,只有少数人才能左右乾坤,你有做少数人的能力,却没有做少数人的胆量,读书人的身段会害了你,内心太正,将来恐怕多有坎坷,且行且慎,前路珍重。
明益轻轻点头,默然无语。
过了两周,谭小姐哥哥在汉口谈好了新的生意,急于在敌占区大城市百废待兴时跑回去抢占有利身位,于是打算让老婆和妹妹带着两家的几个孩子先回去,那边也有亲戚接应。明益知道谭小姐这一走恐怕以后再难见面,而且对谭家这种让女眷带着细软先走的做法还是有点担心,万一唐绍武和谭小姐哥哥最后又起冲突,两个女人带五个孩子在半道上会不会被拦?于是给谷先生请了一周的假,全程送他们到汉口。
在船上和谭小姐有非常多独处时间,两人心下都明白这是最后机会。但一个有自卑,一个有坚持,最后直到汉口码头,什么也没发生。
那天汉口天气不好,阴雨淅淅沥沥,江面上一片愁云惨雾。船靠岸后,两人足足对视了好几分钟,最后谭小姐红着眼睛转身带孩子和亲戚下船,明益叹气低头不知说什么好。两人分开时没说一句话,任何话都是多余......这段感情阴差阳错,时不予人,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八十年代末,平方那年夏天,映荷已经去世,一次偶然新安装的闭路电视里在放TVB武侠片天龙八部。明益平时从来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的,从外面进门突然被电视里的主题歌吸引,转身静静站着把片头看完了,然后坐下沉默良久,转头对孙子说,这歌词写的好。也许看着屏幕上触动心弦的歌词,想起了40多年前细雨纷飞的汉口码头,他朝两忘烟水里,送别那个一生难以忘怀的背影吧。
女儿意 英雄痴
吐尽恩义情深几许
塞外约 枕畔诗
心中也留多少醉
磊落志 天地心
倾出挚诚不会悔
献尽爱 竟是哀
风中化成唏嘘句
......
45年底回成都后,孙主任已经顺利去上海区了,川室一把手换成了总部下来的徐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一轮人事机构调整折腾。明益的党政科被党派科合并成了一个大的情报科,给明益安个专员,只负责体制内网讯关系和外围组织办班讲课。过了不久,因为原来特委会一组组长是川室总干事兼的,孙主任去上海站稳后就把这娃调了过去,新任的徐主任把成都新闻检查所的杨所长调过来做特委会一组组长,然后自己兼了新检所所长,让明益做新检所主任检察官,负实际责任。
为啥子老是叫明益去做这种只主力干活但不任一把手的职位呢?因为他娃背景太复杂了,一是狮党出身,二是和汪系有过粘连,三又是谷先生以中央党部名义安过来的桩脚,任何人当川室主任都不可能完全信任他;但他娃资格又老,抗战前就在中央党部民训部做过主任秘书,这种老资格甚至比川室主任都要高……于是你娃只能干活不拿钱,永远二把手。
新检所杨所长去特委会后,把明益介绍进新检所的原来党训班学生小常也带了过去。小常来找明益,琢磨琢磨。明益告诉他,你没正式加入过中统,去了特委会多看少动,混资历,看以后有没机会以特委会为跳板混到省府(名义上是省府下属单位)。小常秒懂,谢姚哥指点。
当时的新检所在春熙路,这是个说老实话很无聊的单位,但是肩负的责任又重,油水完全没有。一般人可能并不清楚新闻检查是干什么的,说简单点就是所有报纸到发行渠道之前,全部要检查一遍,如果有违规的文章就要卡掉,当时报纸上偶尔有开天窗的,就是新检所干的事。这种单位无论你怎么干都出不了成绩,但是责任又重大,稍微有点疏忽放跑了漏网之鱼,那锅就背定了。理论上新检所还要管电台,但当时的成都并没有公开新闻电台,所以唯一能管的就是大大小小几十家报纸,每天24小时轮班检查所有准备上市的新闻。听起来很牛逼,实际很苦逼……两统控制的各种带检字的公开单位,最爽的是中统控制的盐务督察,其次军统控制的各种公路水路航空稽查,再其次两统都有插手的邮检(可以抓很多人小辫子,而且也是重要情报来源)。新检大约是这些公开单位里最马屎皮面光但实际毫无捞头的地方。明益不是不知道,但他刚入社会就在报馆,对新闻报纸这行实在是太熟悉了,想想也无所谓,先混着吧。
46年这一年,虽然炮神摩擦加剧,但在大城市还算平静。明益这年却过的非常不如意,主要是个人生活上出了很多问题。
许久未露面的兆琳在夏初时来见,聊了很久,明益才知道她过的并非外表看起来那么光鲜。原来她老公长期在外面养的有小老婆,兆琳脾气坏,两人经常打架。后来发展到老公甚至拿枪指着她,幸好兆琳在安抚会宣传队受过点军事训练,看出来手枪里没装弹夹,反手就是一茶杯砸过去,打的不亦乐乎……抗战时老公因为是军人身份,又身在绥署机关,有点顾忌,所以一直忍着没把她怎么样。但45年胜利后,这娃靠长官关系离开军界去当了景察,成了分局长,还分管很有油水的梁家巷,商贾多,有抽头,几下几下就整大发。钱一多了,无所顾忌,同时也怕兆琳坏她的事(可能兆琳确实也在动脑筋),于是感觉的出来慢慢起了杀心。
明益听到这,有点愕然,想了想安慰道,没这么夸张吧?是不是想多了点。兆琳只是叹气,也讲不出太多。
结果十来天后,真起了剧烈冲突,明益后来听邻居说,听见有枪声,然后看见兆琳一个人急慌慌的跑出去……当时是傍晚,兆琳先跑去了明益家,明益还没回来,映荷只是简单敷衍了两句,态度冷淡,也没留她吃晚饭。兆琳没办法,只好去一家饭店借电话给明益办公室打,没人接。又等了一会儿,怕被丈夫找过来,只好直接去南门河边上川调室找明益。但特务机关一般人哪进得去,门卫说你有电话就直接打啊,要里面人来门口领才能进去。兆琳又找电话打了,还是没人接,只好给门卫留话告诉明益自己来过,然后转身叫黄包车急匆匆走了。
结果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明益是第二天去川室上班才知道这事。昨天傍晚整个情报科都在会议室开会,所以自己办公室里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听到。如果有人听到了,再打电话到春熙路新检所告诉明益(当时的电话联络不像现在,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电话讲,所以连续打没人接的话所有人都会当成件事而不是无所谓的过了就过了),兆琳说不定不会出事……更让明益愤愤的是,第二天晚上才知道兆琳第一时间就来过家里,映荷在头天晚上竟然没提这事。映荷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又没说啥子事,我弄娃娃忙的很,咋个招呼她嘛?还留吃饭,你硬是不当家嗦不晓得米贵,这个月紧张的很,我到哪去找多的钱买鱼买肉招待她阔太太?!”明益几乎要跳起来“那是条命!在你嘴巴头就轻飘飘!?”
明益后来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都一点回音也没有,兆琳就这样凭空消失一样遇害了。她的弟弟妹妹也去景察局提告过,但因为没任何证据,而且她老公本身就是分局长,后来也拿了一笔钱出来安慰何家人,那年代你懂,事过不久就烟消云散了。兆琳丈夫后来在五零年反革命罪打靶,明益还单独去看守所找过他,但也没问出所以然,这娃至死都没承认。
何兆琳是真名,绥远东胜人,个子高,皮肤白皙,长相漂亮,生于1917年,1946年消失。这29年的匆匆人间之旅,没留下多少舒心笑容,旁人想起只有遗憾慨叹……
兆琳的死成了明益和映荷之间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双方都认为自己有理,对方不对。之前两人虽然时有拌嘴,但还在夫妻吵架那个范畴内。这次兆琳的事发生后,两人心理上起了巨大的隔阂,开始互相嫌弃,隐隐然已经是“凑合过日子”了。客观上讲,映荷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不喜欢兆琳而已,作为妻子她天然有不喜欢丈夫女性朋友的权利,兆琳的悲剧完全是阴差阳错,怪不到映荷头上;明益自己的反应也是正常的,不管他对兆琳的感情是什么程度,那毕竟是一条命,超过十年的交情,人就这样没了,而自己是完全有能力救她的,这实在太让人心酸难言了。
这事过了还不到一个月,明益还没从情绪低落中走出来,某天又突然在新检所从送来检查的报纸初样上看到陈先生已伏法。报上还登出了陈先生的刑前诗“恃此肝胆烈,愿为朋友死,只求心所安,不计身之毁”……明益一动不动在办公桌前坐了十分钟,然后强忍住心中失落,起身去告诉下面人不准报纸登这首诗(政治不正确),然后收拾东西回家睡觉。
当时已经是黎明,刚下过小雨,明益一个人提着公文包踟蹰在少城街头昏黄路灯下,两眼无神,思绪万千。
陈先生当年从根本上就反对“和平运动”,最后他是眼看着汪先生被高陶背弃,周围无任何可信任的人,担心汪吃亏才落水过河的,纯粹是为朋友搭条命。汪伪这些大员,只有两个人不是为自己私利:一个是汪本人,至死都认为自己是在“救中国”,文青本色,根本不适合玩政治;另一个就是陈,为了报汪先生知遇之恩,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人生完全是个悲剧……
文青就不应该沾政治。这种人最大的缺陷,就是对人性的认识不深刻,思维的出发点很多时候并非现实,而是幻想。从某种角度上讲,书读太多的人,几乎不可避免都带有这种趋向。只不过他们中有些人对现实更清醒,对人性更了然,但也仅仅是“认识”这个层面上的,真落实到做,还是会露像。陈先生就是这种人,出身官二代,受过多年传统教育,后来父亲反清起事失败,为了不连累亲朋故旧,自己凛然投案(当时陈先生10来岁,因为是晚年得子,其父当时已70多岁)。这种家庭出身,不用说都知道陈先生从小受了硬气父亲的极大影响。个人性格吃软不吃硬,根子上还是读书人对理想化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憧憬幻想,所以成年后傲气清高不肯折腰,终为名义所累。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陈先生是神教的初创会员,上海开会时被捕房探知,本来应该所有人都走,只留下作为房东的会员应付捕房,但陈先生仅仅是因为对神教内部毫无人情味故意整房东(连续开会数天都故意不换场地)看不惯,打抱不平,就决定冒险留下陪房东和巡捕交涉;回广东后又因为帮本省军头发声而被神教中央斥为政治不正确,无组织无纪律,陈极为反感抵触,道不同不相为谋,直接拉豁走人。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传统读书人,认同的仍然还是文人传统价值观,信义重于组织,人性大于党性……明益也是读书人,深为陈先生不值。除了无言叹息,什么也说不出来。
没两天又和映荷吵架。映荷大约知道了陈先生已经被枪毙,吵架时冲口而出“当年要不是看你读过书,陈先生那种大人物那么赏识你,哪个愿意跟你!”明益深恶映荷这种袍哥市侩腔调,内心苦闷彷徨,又没地方宣泄,再加上在新检所任职经常晚上要值班,所以回家的越来越少,三四天才回一次。经常都是愁眉不展,难有笑容。这也许仅仅才是开始,往后十来年发生的种种又种种,让这个暗暗自命正人君子的读书人万般难言,唯有咬牙比命长。
46年夏天,川室又换主任了。原来的徐主任没呆多久就高升,把位置给了自己带来川室的书记。这位新任邵主任是江苏人,不像前几位是自己干上来的,这娃是跟人跟上来的,水平有限,经常乱来。川调室内部很多人都不太服他,用四川话取了个谐音外号“臊皮”(丢脸的意思)。不过他对明益很客气,这种跟人上来的娃都“服上水”,所以对中央背景的人和对本地土产远动员完全是两幅颜色。明益对他印象还挺不错,虽然这娃在中统内部风评很一般。
这年冬天开国民大会,狮党和小狮党完全投炮,名盟投神,对垒阵营公开化。明益去看望沈老师时见到了余秘书,他们对时局都不看好,沈老师断言:不出五年,绝对大打。
没过两天小常来约明益吃饭,告诉一件事:他发觉李干事有点不对劲。当时李干事已经是特委会一组总干事(相当于一组的办公室主任),川调室所有报到特委会的文件材料他全部要过手,因为一组杨组长平时场面上的事多,经常不在,所以就让李干事把实在需要自己签字的文件先给小常,小常见缝插针来找自己。这操作没啥问题,不过后来李干事经常以小常不是中统正式调工有些文件不能看为名,压下一些文件说要亲自给杨组长签,但又过了好几天都没见这些文件,等大家都几乎要忘了的时候,李干事又来说疏忽了事情多抱歉抱歉等等又拿过来找杨组长甚至就直接扔给小常。这种事偶尔发生一次,小常先开始没在意,后来也觉得不过就是机关里派系不和互相搞小动作而已(杨组长是老川调,最早从总部干事出身的,资历比明益还老,把小常这种没加入过中统的人从新检所公开单位带过来,其实是有点压李干事他们这些土产出身的中生代)。但后来小常就发觉有点不对劲:李干事故意或者“不小心”压下的这些文件,虽然是绝密件,但很多都是要附带转绥署和省府的在特务系统内部的公开件,并非自己不能看的中统内部机密(这种几乎就不会报到特委会来),文件内容很多都包含有“左倾分子”“疑似神教分子”等等防控监视甚至逮捕名单。小常怀疑,这娃是不是在……拖时间?
明益埋头想了想,抬头告诉小常,不要告诉杨组长,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不是中统的人,掺和进去的话不会有啥好处。
他自己就从未告过密,更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当年二叔仕恒教过,形势比人强,可以反水,但永远都不能卖人。卖人就是二五仔,里外不是人,最后不论结果如何自己结局都不会好。
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两边阵营公开撕破脸了,大战一触即发。这种时候明智的做法是隐晦收敛,不要露任何锋芒,先安然挺过这种混乱期再说。要讲明益对炮神两边有什么信仰好感,那他妈真没有,他是铁杆国家主义分子。这就好比初恋,不管结局好还是坏,映像都很深几乎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虽然现在狮党不行了,陈老师说的很直白“作为一个革命政党完全不合格”,不过信仰却很难轻易改变……现在自己表面上是炮党纯蓝,中山装别青天白日徽,但内心深处只是当成一份工而已,或者说好听点,当成实现自己事业理想的一个途径而已。
而且新捡所的工作其实干着很不舒服,这和他娃出身有关。虽然从大学开始就不断有人说他是才子,但明益内心很明白,这大半是因为占了家庭环境的便宜(毕竟爷爷是举人),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做纯文字的工作,搞运动才是最爱。新捡所这工作本质上跟他妈报馆校对一样,干着实在太磨人。不光磨人,担负的责任还大。当时名盟的华西报在成都很活跃,省主席张岳军甚至把市长陈离(邓锡侯的人)都给撸了也没查封下来。因为川省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本地军头和炮党中央完全不是一条心,很多报纸的背后都有本地军头撑腰,七翘八拱,根本按不平。华西报毕竟是名盟的机关报,实际还算不上太过分。真过分的是很多军头直接出钱养的小报,怼炮党中央比神教的新华日报都厉害(反正是小报,你今天查封它明天换副马甲又来了,刚来还要“养号”一段时间,过了几个月半年,悄无声息摇身一变,还魂了)。稍微不注意这些瘟神就会惹大麻烦。明益感觉很头大。这局面不是他这种运动员出身的人能应付的,这需要那种所谓的“干才”,行政系统内实务很厉害的人才应对的来。
没多久突然来了个机会。邵主任在川室站稳了后,想安插自己的人,于是告诉明益,打算任命一个重庆的娃到成都来做新检所副所长。明益脑子一转,干脆把自己的主任检察官让了出来,以后只挂名不任事的副所长(两者同级,但主任检察官要负新捡所实际责任,是实缺)。邵主任很高兴,同意明益回川室来做长期没人负责的学运和社运委员会的主任秘书。邵主任想的是安慰下明益,这两委员会几乎等同于冷灶,有级别没实权。明益却有自己的打算,这委员会是类似于现在“XX工作小组”一类东西,是没实权,但名义大,有了名义就可以搞很多名堂出来,专业运动员干这个是拿手好戏;而且自己的党政科被兼并已久,挂的情报科专员的分量有下滑趋势,有了委员会的主任秘书title就方便多了,只要是跟运动沾边的情报和人员档案,老子想看就看……当然,他娃还是很精,只要了学运委员会,社运没要(社运就是搞社团工作的,懂)。学运是老本行,没人敢说三道四。社运怕有人说自己和刘国辉扣起手搞小团体,所以先扔一边凉着,慢慢来。
翻年到了47年,刚过春节,谷先生就派了个任务过来。某大佬(明益没提名字)抗战期间在重庆的住处,当时的姨太太在后院里埋了很大一箱美钞金条,但后来大佬的家庭发生变故,姨太太在抗战胜利后立即去了美国,事实分开了,大佬当时的重心又在上海各种接收抢钱上,这箱美钞金条竟然被遗忘,到去年底才突然想起这事,于是开始动脑筋。这个重庆的房子现在是某川军军头的家属在住,大佬和军头并不熟,甚至算不上认识。这事非常麻烦,因为大佬只是清楚记得姨太太埋了箱子,但具体埋在院子哪里的并不知道,而且箱子里到底有多少宝贝他也说不上来,只有个大概映像。大佬不方便出面,让谷先生办,谷又把这事交代给了明益,还特别强调要私人搞,不能让中统甚至外界听到风声。说白了就是知道明益老婆是重庆袍哥大爷女儿,在重庆有相当社会关系可以帮手。
明益有点冒火,但想想自己是桩脚的命,没办法也只好应了,给川室请了假,跑去重庆想办法。
结果东动脑筋西动脑筋,整半天发现房子现在的主人,那个川军军头的家属其实根本就没在重庆,而是长期生活在成都,平常房子就只有一个仆人照看,这不扯吗,还费他妈那么大劲。明益找人很快搞定了仆人,几下就把箱子起出来,然后给映松借了两个手下,带枪跟着一路把箱子护送到了南京。
在谷先生面前明益留了一手,故意没仔细讲怎么把箱子弄到手的,端着,假装废了好大的劲。毕竟谷先生和自己的关系说白了也就比互相利用稍微亲近一点而已,跟和黄先生的关系是不能比的。黄先生和自己相识于微末,彼此都布衣时就相见恨晚。当年如果不是自己沉溺于儿女情长误大事,黄先生对自己有很深失望,否则绝对会带自己一起投神而不是安排到南京去给谷先生听差……这些东西就是所谓成人世界的“难对外人言之事”,关乎人性,只能深埋心底戚戚然。
事情办完,谷先生说,正好,你们中统的顾副局长调公开单位了,今晚要来请我吃饭,一起吧。明益有点尴尬,之前别说和其他高官,就他和谷先生都没吃过饭,甚至都没在除了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过面。于是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太方便吧?谷先生撇撇嘴,有什么不方便的,自己人。这个明益倒是知道,顾副局长和谷先生有关系,官场上这些派系人事不是秘密,于是只好点头应了。
补下剧情,军统上面直接就是校长,中统不一样,上面还有CC,庞大的行政官僚网络。这样的好处是路子宽,不像军统一进去就只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当然坏处是领袖对此有芥蒂,所以校长一直对军统偏心。不过中统有点职级的人其实并不在意被军统压一头,有得必有失,你要名我要实,有“奔前途”的可能谁他妈不阴到笑。就说明益自己吧,level是省分部中干,这个level其实只要稍稍努下力,是有资本考虑到省府下面厅局补个油水缺的,并不太难。所以长期以来中统特务只要有level的,普遍都有另外想法,都是想靠中统的资历在行政系统里捞个实权的一官半职,没谁真安心像军统的人一样打算干一辈子特务,“那他妈是真蠢!”
这次顾副局长离开中统去财政部补了个肥缺,可以说是人生高光时刻。民国时的官僚系统和现在不一样,虽然考察的松,但是准入门槛要严的多,没有军功的话必须要高学历,卡的很严。顾副局长国内普通大学毕业生出身,如果不是中统背景的话不太可能在财政部拿到这种高位,普通厅局长都几乎留过洋的,何况这种肥缺……明益打算在晚上饭局上“请教”下这位久闻大名但从未见过的顾副局长,“奔前途”的套路问题。人家正在兴头上,投其所好嘛。35岁的明益早已不是翩翩书生,也该油腻了。
结果没想到,饭局上顾副局长一进门,明益立即起身,“顾……”还没说完就楞住了。
老顾笑得很亲切,走过来拍拍明益肩膀“小姚,十几年不见,你没怎么变啊,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哈哈!”原来顾副局长就是35年上海刺周失手后带明益去捕房自首,半年后又把明益捞出来的那个老顾!
饭局开始了半小时,明益脑袋都是木的,这他妈绝对不是机缘巧合,老子怎么就没想到老顾早年也跟过陈先生的!怪不得当年黄先生能安排他来收尾,怪不得他跟谷先生非常熟……后来酒兴正酣,顾副局长还主动讲起了明益他们去上海杀周善培在南京停留时发生的汪先生在中央党部遇刺,也和一年后杨畅卿在武汉被杀一样,都他妈是背后有主,给钱给人指使一切。谷先生大概觉得顾副局长说的太露了,摇摇头,老顾,没证据的事别乱讲吧。顾副局长哈哈笑,这有什么,小姚现在在中统,又不是外人,这事在中统内部就不是秘密。
明益稳住神,想了想问“汪先生被刺,外间不是说的因为汪先生当行政院长,没安排好旧部,所以招恨吗?”
老顾撇撇嘴“什么屁旧部!我当年也算旧部啊,老谷更是,怎么可能做不利于汪先生的事…...只不过是有人花钱买通了一两个对汪先生不满的早前陈先生的学生,拉上人去干的,就跟你们狮党热血团跑来上海杀周善培一模一样……杀人嘛需要借口而已,找个借口不轻轻松松……”
听着顾副局长浓浓的上海口音,笑嘻嘻的说,像没什么所谓的小事一样。明益足足闷了十分钟没再开口。
回旅馆后内心一片死灰,当天晚上失眠,仅存的那一丝坚持也没有了......35岁的中年人,突然得知当年青春年少大学毕业时,凭着一腔热血提着脑袋去干的“大事”,竟然是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值得留念?
尤其是饭局散伙时,顾副局长让一个商人开车送明益回旅馆,上车就认出,这娃就是当年老顾把自己捞出来,送自己去十六铺码头时的那个当司机的年轻人。他边开车边告诉明益,原来他是捕房的人,后来抗战爆发,日军进租界后他被遣散,没办法只好找老同事牵线,落水去了76号,抗战胜利后把积攒的七根金条拿去找老顾打通关系,又另外给了老顾1500美金,安排去苏州培训后(中统办的地工人员检讨会,就是敌区潜伏地工的学习班,其实很多都是买的身份,懂),立即就安全了……这娃还说,自己是小人物,大人物就更不用提了,这操作几乎半公开,哪他妈有那么多真潜伏的,76号又不是吃素的,只要漏一丝一毫马脚出来,就是一个死字。
明益想了想“你家底都全拿出来了,这两年做生意哪来的本钱?”
对方哈哈一笑“帮人做生意嘛,本钱都不是我的……”
明益懂了,估计是在给顾副局长一类人物当白手套。
在旅馆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内心出奇的平静。虽然25岁就开始在中央党部混饭,整整十年,炮党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按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失落。但明益毕竟是大学时就加入狮党的热血运动员,现在人到中年,现实世界一次又一次的和理想碰撞,一次又一次的把热血浇灭……除了那一丝丝无奈,就只有深深的失落。
回成都后不久,校长要搞宪政,名义上把权力交给政府系统,所以两统改了名字。军统变成保密局无非从军委会变到国防部,内部可以基本上不怎么动;中统变党通局就有点麻烦,非党业务都要剥离,不能再留在党务系统内。于是虾子些想出个“溶党于政”的办法,就是把必须要剥离的部份化整为零,塞到各个政府部门里去。过了没多久,明益突然得知陈老师被校长点名出任了经济部长,谷先生从中牵线,把中统需要剥离之一的特种经济调查处安排到了经济部。当然,不可能让你白来的,作为回报,中统同意新成立的经济部特调处由陈老师派人出任书记,会计主任甚至总务主任等等“非业务领导职位”。
明益踌躇了很久,他有点想活动活动。倒不是对在川调室打酱油不满,而是自感年龄已经35岁,青春年少时的热血梦想那些就不提了,但总不能一辈子干特务吧?虽然去经济部特调处实际上任然是中统的人,但至少算是公开单位了,再加上陈老师提携,以后说不定能混出一片新天地?……但另一头他又知道自己不喜欢死坐办公室,年轻时在中央党部民训部那段时间简直太痛苦,内心对大机关办公室工作有很强抵触感,现在在川调室老资格没人管,关键是还可以搞运动,成天和各个大学的青年运动员伙起厮混,很爽感好吧,实在舍不得丢。
正在犹豫的当口,某天很意外收到黄先生秘密来信,让明益联系上陈老师后别挪窝,仍然base在成都,很快有绝密买卖……明益心头一过就猜到了八九分,多半是想借机利用陈老师现在经济部长的身份干走私生意。
当时中统内部私下都在传一个大案。前一年原川军主力刘湘系的21集团军改编,改成21师,优化下来大批年龄大的军官滞留在上海不肯回川,纷纷加入民革(炮党中的反蒋势力),后来就聚集在早已被校长撸掉的哈哥周围,直接开堂口,生意有声有色搞起来。恰好当时上海和江北都是原21集团军余部的防区,哈哥带领川军袍哥兄弟大搞上海和江北神控区之间物资走私,江北的粮食棉花运到上海,上海的钢材药品运到江北,玩的飞起……玩这么大当然会被盯上,经济案是中统的地盘,中统华东的人力几乎一半都在搞这事,但证据线索抓了一堆,却搞不下去,甚至后来军统都掺和进来(部队走私),两统罕见联手,还是仍然搞不下去。为啥?上海当时的主要工业是棉纺业,大头都在孔宋家族手里,和神控区走私本身就是他们背后指使的,你怎么查?
而且哈哥很会混,上海的本地势力不管黑的白的早就和他娃打成一片,很多时候两统的命令还没出南京,上海这边就有人在通风报信了……这娃是资格操哥,从来不信邪的那种。明益小时候还听二叔仕恒提过,两人当年在熊克武部队里共过事。仕恒是余师长的交际处长,哈哥是余师长下面一个团长。但二叔不喜欢这个人,认为这娃面善心黑假仗义,不可深交。后来果然如此,哈哥先反余师长,后来投了杨森,然后又反杨森,投刘湘,接着又当二五仔阴到向校长出卖刘湘,逼死刘湘后公开跟校长,然后又反校长,挖党国墙角,利用川军袍哥身份为孔宋走私,给神教送货,两头吃,49投神。跟了神教才终于消停了,组织铁拳专医职业反水选手。
这大案其实校长也有责任。很多人都会奇怪川军这种杂牌怎么会驻防在京畿一带,甚至还实控大上海?这是因为抗战时校长私心太重,自己的黄埔系部队全放在重庆周边省份,顶在前面和沦陷区犬牙交错的大多是杂牌,刘湘死后21集团军还算听话,所以抗战胜利后没动他们,就近原地驻防,等到46年才开始裁撤,然后川军袍哥大爷些直接就给校长上了一课,操社会我们是专业的。
这案子后来一直拖了很久,搞翻一堆人(但大佬级的全部屁事没有)。明益刚进川调室时的那个何主任,做了省党部书记长后就靠边站,抗战胜利后去了上海,跟到哈哥操,这盘也差点出事,据说花了钱才摆平。现在川室有两个和明益相熟的原来何主任的人都被提去南京关了两月才放出来,据说也是在走私案里拿了好处的。
现在黄先生来信,明益几乎没考虑就应了,立即打消了活动到南京经济部去的念头。可能你们难理解,明益是中统资深特务,敢明目张胆的乱整,甚至通神?还是小学生吗,这片土地要混出头,自诩正人君子可以,无所谓,但绝对不能当老实人。
过了一个月,某天晚上炭娃急匆匆来说了件事。中午的时候邓锡侯突然叫他去,乱扯了几句后暗示,华西报的杨先生恐怕要遭,尽快去通知下。炭娃出来有点想不穿,怕生枝节,知道明益是新捡所的多半认识杨,于是来找明益商量咋办。明益在抗战时就见过杨先生(沈老师的文友),到新检所任职后,工作关系和杨先生日常有接触(杨是华西报的头号闻人),但算不上有多了解,算一般熟人吧……炭娃说,杨先生和邓锡侯是老乡,所以在成都玩的比较大,早就被各路中央单位盯上,自己之前已经两次帮邓去带过话,让杨收敛一点,但杨完全没听,现在估计是你们要抓人了吧?
明益眉头紧锁,他在中统不负责对神工作,最多靠情报科专员位置可以看到牵扯神教的资料档案,但有时效性的情报,甚至逮人的消息他是没办法提前知道的。邓锡侯如果都知道了要抓杨先生,那多半是两统早就报到特委会,然后汇总转到绥署了……邓估计念及老乡情谊,想放杨一马,但又不敢公开说不抓,不然两统和成都行辕这些中央驻蓉单位不他妈盯着他娃闹,于是暗示炭娃去捎信让杨快走。
炭娃感觉这事有点悬火,万一爆线,他妈不是又让老子乘火?年轻时可能会仗着邓锡侯势力赌不会出事,现在中年人啦,也该多算计算计。明益想了半天,告诉炭娃别动,自己先去会会杨先生,看有没有其他转机的可能。
杨先生见到明益很吃惊,先还有点没好脸色,有什么事明天你来报馆,或者我去新检所都行嘛,这么晚了用得着跑一趟吗?也没让明益进门,就开半边门站着。明益倒是没往心里去,知道这些亲神分子对两统特务不会有什么好感,于是自己挤了进去,反手带上门,最近有没有听到啥子风声?
杨先生一楞“啥子事?”
明益埋头斟酌了下语句,抬头慢慢说“现在成都盯着先生的人不少,有没有考虑过……避一避?”
没想到杨完全不为所动“我又没干犯法的事,避啥子嘛”
“……现在华西报风头太盛了”
“名盟在政府注册,光明正大,难道风头太盛也犯法?”
明益笑笑“我私人来找你,先生有必要跟我讲这些官面话吗……何必吃眼前亏呢?”
杨想了想,轻轻哼一声“就算有人想抓我,也要先问下邓主任同不同意!”
“邓主任……也很难,你也晓得他又管不到中央单位”
“那是你们要抓我?”
“这我就不晓得……只是想来劝下先生,暂避一下最好”
杨先生撇嘴“我不信没得王法!”
明益回去告诉炭娃,回绥署去就说话带到,交差了事,完全不会爆线。炭娃有点没明白,他娃已经射了?明益苦笑,他不会走的,这位杨先生恐怕……当炭娃面忍住了,没继续说。
明益想说杨多半在神教这边也是不怎么得志的人,性格孤傲认死理,而且想法有点天真,书生意气啊。后来果然如明益所料,杨先生没隔几天就被特委会“请”了进去。刚开始对他非常客气,一半是因为杨有文名,是名盟大佬,在成都地界上属于有影响力的社会闻人;一半是因为邓锡侯的关系,表面上的面子肯定要给(但放人是不可能的)。过段时间热度过了后,连客气都省了,直接扔牢里和普通政治犯关一堆。
到了10月份,川室出事了,捅了个大漏子。邵主任水平不行,又仗着上面有人,平日一贯“虎”的很,之前就搞了很多按四川话讲球莫名堂的屁事。这娃好像没把中统特务工作当成特殊身份,而是看成普通的当官走仕途。刚当上川室主任不久就接二连三的开了好几个公司,全是他自己的亲戚同乡在整,但又在社会上打着中统招牌,甚至敢私卖管制商品,像他妈普通景察局长的玩法,就差公开收钱了;而且在体制内也人缘不佳,和省党部的大佬些没一个处得来,他娃还满不在乎,说白了就是高升了的上一任徐主任和总部大佬有人在罩他,所以根本就无所谓,难道你省党部还管得了我?
夏末时川调室有个内勤,老婆和成都行辕参谋处二科(当时叫调查课,军统控制的公开单位,科长相当于军统的大区职务,比蓉站站长级别高)科长的小老婆是塑料闺蜜。这内勤偶然发现了那个科长和神教外围有粘连,本来就对塑料闺蜜垂诞已久,于是立即给邵主任告密,打算等科长被逮了,自己再拿着中统发的举报奖金去把他小老婆收了,一箭双雕人生巅峰有没有。邵主任得到这线索如获至宝,两统之间那关系你懂,只要能让对方吃个大憋,在自己系统内甚至比破了神教大案都洋盘。
不过邵主任那水平就不提了。这娃完全乱来,在没拿到实锤证据之前就急吼吼的把线索爆了出去,在特委会会报上当众报告了行辕主任张岳军(大约想的是当众公布才能让军统没法护短),完全是居民大妈吵架的思路,跟毫无社会经验的初哥一样……川室其实有人在特委会上会之前就看出来了要出问题,但没一个吱声的,全他妈装哑巴,等着看戏。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军统听到风声后手极快,立即在内部把事平了,人连夜带去了南京,所有线索全部清理干净,然后喊川调室拿证据出来。邵主任说你日妈人都整消失了还有锤子证据。军统说那不关我们事,没证据说什么,人家自己辞职回老家我们也管不了啊……邵主任这才发现着道了,转头找川室提供线索的那个内勤,这娃更精,一看不对也跑了。这下整来瓜起。当天晚上中统总部接二连三的电话电报又来了,这案子在当时如果坐实了的话是大案,总部很恼火怎么会不先报总部就在当地特委会爆出来?尼玛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明益是最晚知道消息的那拨人,念及平日和邵主任关系不错,还跑去他办公室说川室那个内勤的老婆是邓锡侯的亲戚(明益负责体制内党网,所以几个电话就打听出了这些人事),现在多半躲进绥署了,要不要带人去找?邵主任无奈,找回来也没啥用……没过几天总部就来命令,邵主任给撸了,不过因为有关系,倒是没继续追究其他责任。
明益在回忆文章里特别提了这事,强调水平一般的人任何时候都只能低调,绝对不能犯虎,广东话大晒,因为总有一天你娃会捅没人能补的大漏子,旁人还会明里暗里帮你把漏子再扯大点,到时候皇亲国戚也救不了你,只有扑街。
邵主任在神教立威后被捕,有前川调室主任身份保底,混了个战犯,平安关到75年释放,算善终了。47年秋天被撸其实很走运,不然一直干到49前的话,以他娃那做派恐怕真要扑街。
不久川室新来个姓先的主任,是川省本地人,早年混过神教,所以特别重视运动,一来就让明益兼了早先没要的社运委员会秘书。这下明益一人担四职,学运,社运,新检所副所长,情报科专员。看起来很“主力”,实际打酱油,因为每个摊子都不是一把手,只干活不拿钱。
社运就是搞社团工作,委员会主任原来一般由川室主任兼任,但几乎没人管,只是个空头。明益来负责后才半月就发现个事,大中社通过情报科每次报到特委会的社运情报,隔一段返回来扯回稍,情报文字资料偶尔会发生点变动。他很奇怪,找刘国辉问。刘有点不好意思,姚哥,我们以为是走过场的,所以返回来的文件从来没看过,特委会一组那个李干事每次都是帮我签了再给情报科,咋个呢……有问题?
明益没说话,看着刘国辉,这样搞多久了?刘国辉人精,可能也是怕担责任,马上说,老子切把李干事喊出来摆哈龙门阵!明益摇头,先哑起,我切找哈他。
在特委会办公室,李干事很客气,估计知道了明益新负责川室的社运委员会后发现了文件有问题。两个人互相试探。明益很聪明的没提文件的事,知道对方多半已经找好一堆理由,再扯没什么意思,没证据捕风捉影的事只够口嗨;李干事也很聪明,看穿了明益心思不想多事,只是怕万一有事爆线不想绊到自己身上而已。于是两人扯了下老乡关系,假打半小时,散伙。
明益回来告诉刘国辉,李干事懂得起,各顾各,莫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