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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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房里老顾轻车熟路,看得出来经常和租界景察混。明益心下稍安,不那么紧张了。毕竟这时候他才23岁,大学毕业入社会没两年,说白了只是个生瓜蛋子……来捕房的路上老顾详细交代了怎么说,明益一一牢记,最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会关多久?老顾不置可否,直说你要相信我们,至少相信黄先生没问题吧,我们不会让你一直在里面的,等汪先生出国,租界里面没那么紧张了,风声一过,我们肯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你要做到的就只有一条,嘴巴一定要关死。明益点头,没问题我懂。其实他很想问老顾口里的“我们”到底指谁,但既然老顾已经直接提了黄先生,就不太好再问,出来后再说吧。
先关了半个月,没受什么罪。但没想到中枪的L先生那边气不过,平白无故被牵连成重伤,于是压警务处,捕房没办法,只能对明益上刑,非要逼供出其他同伙,尤其是开枪的人(明益一看就不是玩枪的)。捕房是英国人主事,所以动刑应该只是普通挨打,最多棍子鞭子一类,和国人的那种老虎凳辣椒水烙铁烤肉还是不能比的。不过明益是文弱书生,从未练过身体,这通“租界文明刑”下来也他妈够受,肋骨生痛,应该有轻微骨折。
明益牢记老顾的话,咬死不松口,坚持是自己一人所为,另外一个开枪的人是临时雇来的已经没法联系。总之就是这事我一人扛定了,随便你们怎么样吧。捕房看实在挤不出啥口供,背后老顾估计也运作过,于是就收手了,只把明益扔到一个单人房间去单独关。
刚去单间的第二天,老顾突然急匆匆的来见了明益一面,塞了钱给英国人,房间里就他跟明益两人。老顾压低声音问“那个小陈,你们是不是给过他枪和子弹?”
明益点头“怎么了……他出事了?”
老顾没说话,悄悄递给明益一张报纸。明益看完,很吃惊“小陈杀了唐有壬?”
“册那小赤佬!”老顾低声骂了句上海话,顿了顿,看着明益“不能和任何人讲,你们跟他发生过关系,懂不懂?”
明益显然不懂。
老顾慢慢说“这人是个狠角色,把我们也诓了一道,甚至还想杀汪先生,幸好被人抢先在南京动了手,不然麻烦大了!”
明益想了想“以后我会忘记这事”
老顾点头,拍了拍明益肩膀,转身走了。
晚上明益卷缩在单人床上睡不着,才23岁的年纪,突然发生这么多一般人一辈子都碰不上几次的事,内心波澜阵阵难以停歇,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明益出生在四川潼南一个叫崇龛场的地方。这里是川中,上成都下重庆都差不多远。姚家是镇上大户,姚老爷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后来回乡继承家业,下面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姚仕庸,老二姚仕恒。仕庸和他名字一样,天资平庸,读不得书,姚老爷想了点办法,把他送到当时刚开训的新军中去混饭;而仕恒就是姚家骄傲,读书很厉害,可惜刚要到取功名的年纪,他妈竟然废除科举了,仕恒高矮要去重庆读一个什么新式学校,姚老爷犟不过,只得同意,结果这一去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仕恒在重庆读了新式学校,跟着又和十多个四川老乡一起东渡日本留学。当时的日本是大清各路乱党分子的大本营,书生意气又从小喜欢听评书的仕恒很快就入了伙。但他在日本还没来得及真开干,就收获了爱情,和一个日本小商人的女儿好上了。这个突然的浪漫事件打乱了仕恒的计划。辛亥时四川同学纷纷回国,仕恒按捺不住,忍痛告别爱人和老乡们一起回国到上海,在上海参加了熊克武最早拉起来的那个临时蜀军部队(大多都是学生)。结果还没等到开拔回四川开打,就收到日本来信,爱人怀孕了。仕恒犹豫再三,退出部队又回了日本。但最后孩子因为难产没保住,爱人身子受了很大影响,从此一病不起长期卧床,几年后去世……等仕恒处理好后事再回国,国内已经风云变幻,熊克武早已下台又上台来过一个轮回了。仕恒被日本炮校的学长余际唐招揽去做参谋,几年后任余师长的交际处长(这个title在部队中感觉很奇怪,估计相当于现在的外联一类职务)。
老大仕庸则从当初姚老爷送他去省城新军开始,就一直在成都没挪过窝。这娃胸无大志,是个典型的混吃等死型人才。在成都新军中的资历实际上非常老,和后来的很多四川军阀都是武备学堂的首期同学。但别人天天上着赶子往上蹦,他却吃喝嫖赌混天度日,反正老头子至少在老家潼南算是有点名气的功名地主,每月按时给他汇来“活动经费”,大事儿办不了,吃喝嫖赌还是勉强够混。姚老爷要是知道给这个大儿子活动跑官的钱都被糟践了,估计脚杆都要给他娃打断。
有那么大概三到四年的时间,仕庸和仕恒都同时在成都。仕庸在潼南老家有老婆的,这时候两个女儿已经快到出嫁年龄(旧时川中女娃16岁就开始说婆家,姚家这种功名地主也一样如此),三儿子明益也七八岁。但仕庸这娃在成都花天酒地不思上进,只靠武备学堂同学关系混了个团长,还不是实职,除了几个跟班马仔七八条枪,谁也指挥不动,油水更是毛都没有。他倒是很喜欢明益这小儿子,但老婆孩子好几口接到成都,花销就大了,他实在负担不起,还是留在潼南让老爹出钱养吧,这你妈算得可够溜。仕恒很看不起哥老倌做派,但他和大哥关系好,想想仕庸也就那点本事,也不忍开口说他,还拿钱和仕庸一起靠部队势力做小打小闹的木材生意,从洪雅那边贩木材沿江漂到重庆去卖。
这样过了几年,仕恒所在的熊克武部在反反复复的几次蜀地军阀混战中出局,几万人先跑到贵州,后又窜到湘西。姚老爷在潼南老家知道这事后,想了一晚上。小乱居城,大乱归乡,仕恒跟着余际唐,追随熊克武四处流窜,已经把脑袋别裤腰上玩了。仕庸也仍然留在军中的话显然欠妥,于是一封信叫回了老大。从此仕庸就离开军界,在潼南崇龛场开始了自己的地主生活。老家当然没有省城那么花花世界,但仕庸也满意,没啥意见,毕竟偌大份家业得有人来守,弟弟是干大事的,守家这种事还是平庸如斯的自己来吧。
大约一年多后,熊克武这几万人颠簸流离,四处打秋风,最后和广州政府表面上接上头,去了广东。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孙记炮党中央把熊克武余际唐这票建国川军大佬全扣了,熊部队伍几万人(除了菜刀哥打滑以外)全部烟消云散。后世炮党和神教都写了很多材料来证明熊部这些人如何如何不符合历史潮流,失败是必然巴拉巴拉,其实都是屁话。熊克武这伙人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他们是黄记炮党唯一血脉,克强死太早,悲剧是必然结果。
出事的时候仕恒当时也在广州城里,但很幸运的是临时外出访友,躲过一劫。醒悟过来后立即逃出了城去连州找大部队。当时局势异常纷乱凶险。领头大哥一票人被扣,部队群龙无首离广州又远,没过几天广州政府派的人,湖南老大派的人,甚至周边云南贵州老大的人都纷至沓来。几万人枪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是块大肥肉,所有势力都他妈想来插一腿。仕恒明白这种时候乱说乱动是刀尖上跳舞,于是哑起,任凭军师长让他出来说话(代表余际唐,因为他是余的人又是从广州逃出来的)他都不干,只表态熊余二人在广州是突然被抓,并未流下片言只字,现在自己随大部队,没任何意见。
最后扯出来的结果就是各安天命,双向选择,有的去了湖南,有的答应了贵州,大多数由汤军长带着回四川。回川的这一路上也是风波不断。因为当时的四川早已被各路军阀分割完毕,根本没有任何多的地盘来给这帮人,所以一入川境其实就存在个到底投靠谁的问题。当然利益驱使肯定吵破头,动枪也不在话下。其间还发生哗变,汤军长竟然被杀了。仕恒因为是“总部”的人,所以职责所在自然站在汤军长一边(难道站在兵变的下级军官一边?显然不可能),混乱中也挨了两枪,幸好没伤及要害。但等到回到重庆时,已经奄奄一息。
枪杀汤军长这事在当时影响很大,在现场的除了哗变一方,被杀的汤军长这边只有仕恒是军官。所以到了重庆后投靠的杨森派了人来问,另外当时重庆的几家大报也来找过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杀人一方的周师长实际不在现场,动手的是他手下的人,所以后来想把手下推出来顶锅。仕恒当然知道这个来龙去脉,给杨森和报社记者都说了实话。结果没想到,杀人一方竟然炮制出个谣言,说仕恒在广州本已预先知道消息,但为了自身安危没有回熊余住处通知他们,而是自己先跑出城去了。这你妈一来还说得清楚个鸟啊,仕恒的话马上就没人听了。
知道真相没什么用,关键你得要有说出真相的合适形象,不然人人都会怀疑你。东亚社会尤其如此。
仕恒遭此打击,心灰意冷,再加上伤也确实太重,只好离开部队,托人给老家带了消息。仕庸在潼南得知后,连夜带了两个亲戚走夜路去了县城码头,天亮时包了条船下重庆,把仕恒放担架上躺着接回了老家。
从此仕恒在崇龛家里就卧病在床,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姚老爷看着最出息的小儿子竟然落得这个下场,急火攻心,深悔当初不该同意让他去重庆上新式学堂,结果一路操成乱党分子,戎装十年啥都没落下……想着两个儿子一个不出息,一个过分“出息”,怎么他妈就这么寸,这么不撑抖啊,自己气色也越来越差,冬天一场风寒后长期卧病,没两年就去世了。
明益这时十四岁,对家族变故已经了然于胸。他从三岁开始就每天要在姚老爷面前背古书,常见的古书他几乎全背过。姚老爷大约想的是仕庸不成器,但至少得把仕庸的儿子培养出来,所以对明益看管很紧。除了背古书之外,姚老爷还给孙子加菜,每隔两三天就要给明益讲一条书本上见不到,但实际很有道理的教条。明益印象最深的,是爷爷说,有句俗话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这话没错,不过你要记住:造反秀才确实不行,但造反的人要当皇帝,没有秀才那是万万不行的!明益一直对这话映像深刻,所以小小年纪就立志要作读书人,要像爷爷一样至少靠读书搏个前途(当时早已废科举)。对老爸和二叔的军人身份,明益不怎么了然,也不是说看不起,只是觉得军中实在太不斯文,像二叔那样能文能武的人实在太稀少。
姚老爷去世后,看明益背古书的任务就换为卧病在床的仕恒来执行。明益从小就喜欢二叔,出口成章,文质彬彬,比废柴老爸招人喜欢的多。仕恒对明益天天背的那些东西其实不怎么在意,只是没明说而已,反而对加菜特别上心,讲的比姚老爷多多了。仕恒常年在外闯荡,留过日,打过仗,混过乱党,还至少好几次死里逃生,经历异常丰富,所以加菜内容讲的极有兴味,那是明益一天最开心的时刻。后来甚至仕庸有时候过完大烟瘾都要来听两句。明益对老汉儿不怎么上脸,但仕庸很喜欢他,总是笑眯眯看着儿子,这也许是废材老爸唯一的优点了。
这样平稳的过了几年,姚家没再出什么事,只是身家在不断缩水,因为主家的仕庸实在是废。其他家人都唉声叹气,只有病床上的仕恒完全不在意。明益问,二叔你为啥子一点不担心我老汉儿得不得把家败光呢?仕恒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两兄弟都不是挣钱的料,老头子能留下一份家业保后代饿不死,已经足够,想那么多干啥,难道你也打算像你老汉儿一样守家,一辈子碌碌无为?明益一愣,二叔的意思是出去上学?仕恒点头,不管咋个说,去大城市,干一番事业。
1929年,17岁的明益去成都考上了刚并校而成的川大。夏末准备去成都报道上学的前两天, 二叔去世了。整整一个月已经吃不进什么东西,每天只靠一点米汤吊命。最后弥留之际,仕恒轻轻抓着明益的手,气若游丝的说,有人的地方就会分派系,就要争利益,这是个现实透顶的民族,毫无重生希望,去了成都不要死读书,书上的东西害人不浅,每一步都要三思而后行,谨慎又谨慎啊!
办完仕恒的后事,仕庸决定亲自送明益上成都,正好可以去看看成都的姨父。姨父就是成都本地人,祖籍在华阳县罗盘湾(大约今天的三圣乡一带),和姚老爷是光绪年间的同科举人,所以才有姻亲之好。这次两爷子在姨父家里住了一个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然后仕庸回潼南,明益上川大。
初来省城的乡间娃娃,一般都比较土,但明益不一样,从他的家庭环境就可以看出大约算是今天的土老财子弟进大城市。尤其是父亲和二叔都以军官的身份在成都呆过多年,明益条件实际上比她表姐慕华(姨公的孙女)还要好。慕华是川大学姐,开学第一天就带明益把地皮子踩熟了。
那时候的大学和现在不一样,和《初恋故事完整版》中的九十年代大学校园也不一样。最大的不同就是当时的人早熟,很多男同学在老家有老婆的,甚至还有孩子。本科生的心理年龄至少要相当于现在的研究生,甚至更老。所以你们现在在大学校园看到的很多现象在那时都不会发生,那时候的大学生不会关心如何玩,如何谈朋友(不是说不谈,是主要精力不会干这个),只会放在学业,事业,以及非常有时代特色的各类政治活动上。明益从小背古书,爷爷和二叔言传身教,他其实有非常强烈的政治活动愿望和理想,甚至还大致设想过毕业以后的事业前途。当然,一个17岁的大一新生脑子里的东西毕竟比较幼稚,他自己也说球不清楚到底想干啥,只是认为读了那么多书,不能白读,再怎么也得实操几盘,不然他妈枉为男人。
明益的专业是经济,其中有一门社会学课程,这门课的老师姓陈,外省人,国语口音不重,口才极佳。明益很喜欢这位陈老师,有事没事就拉到摆两句。陈老师看明益人灵醒,而且在同学中间人缘极好,很有组织能力,是个当“运动员”的料,于是也刻意栽培明益,某次悄悄给他一张小报纸,让他拿回宿舍去看。
明益晚上躲回宿舍,在昏暗的油灯下打开那份小报纸,是一个创刊号,上面一头狮子,两个大字“醒师”。明益一下来了兴致,看同屋的都睡了,于是把报纸铺在桌子上,一字一句的读完了全部内容。尤其是当读到那两句“拼将热血临风洒,唤醒人间老睡狮”,他不禁轻呼了一声“好!”
这个晚上明益通宵都没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小报上的内容。比之爷爷教的迂腐刻板教条,更朝气蓬勃英气凌然,比之二叔讲的踩雷填坑人性黑暗,更有人性另一面的奋发不屈披肝沥胆……甚至到五十九年之后,在医院弥留之际,他任然能完整背诵出这天晚上让自己激动不已的每一个字:
“……内有残民以逞之军阀,外有伺隙而动之列强,官僚既舞弊营私,政客更寡廉鲜耻,奸商但逐什一之利,乡愿徒为两可之辞,其余假公济私之辈,损人利己之徒,更不胜枚举。行见大好河山,竟将断送于若辈之手。环顾国内,非无多数之前辈,而以时势之迁移,忠烈者死于锋镝矣,狡黠者变于中途矣。坐令奸党横行,善人裹足,民有偕亡之叹,国无重振之机。当此之时,舍吾辈青年奋起而以血肉与黑暗势力相搏战,则中华民国之前途,又安有光明之望哉?……”
陈老师只做了明益不到半年的老师,就回上海那边去了,但两人一直保持着频繁书信来往。后来在大二的夏天,由陈老师做介绍人加入了狮党。之所以一年多以后才拉明益入伙,是因为陈老师一直把明益看成是自己的“基本盘”,所以在入伙前没有让他和川大校内的狮党分子发生联系,只是在入伙后才让他和川大狮党分部接上头,成了骨干。不过明益有次给陈老师写的信中聊到这事,说“任何党派都少不了派系利益之争,正常得很,只靠初接触时的一腔热血,头脑发热,最后会搞不下去的”。陈老师很惊讶,因为明益当时还没满20岁,竟然就如此老道干练,从此愈发信任明益。
但明益在川大关系最好的老师还不是陈老师,而是经济系的系主任沈老师(为了叙述方便,我们都用老师来称呼,其实当时很多场合要叫“先生”的)。沈老师北大毕业,留过洋,回国后曾今在南京高师呆过,陈老师是他当时的学生之一。后来陈老师来川大短暂教书,也是受沈老师之邀。但沈对陈重度参与政治活动很不满,对陈在学生中发展狮党分子更不满,认为学生的天职是学习,成天搞运动,他妈真是运动员吗?那还读个球的书。明益因为在学生中出类拔萃,又因为家传原因有很不错的国学修养,沈老师很喜欢他。明益知道沈老师的脾气,所以一直隐瞒了自己的狮党身份。
沈老师有一个北大同学余先生,其实是刘湘的挂名秘书。如果对前面的情节还有点印象的话,应该能记得起来这个把炭娃从宪兵司令部救出来的人。余秘书并非狮党,但他和狮党的两位川籍大佬李幼椿曾慕韩都很熟悉,当年炭娃能被放出来,狮党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得到刘湘首肯后才办到的。这里解释一下啥子叫挂名秘书,其实就是关系很近的幕僚的意思,挂名的原因是他们还有另外的本职工作,幕僚是兼职,只是为了出入联络方便给一个秘书的虚衔而已。余秘书在沈老师处见过好几次明益,留下深刻印象,很欣赏这个小伙子。
到了31年,明益已经19岁,某次去找表姐慕华,碰见一个慕华的女同学俞男(这名字不用问都知道是上大学后这些新派学生自己改的)。俞男是宜宾人,个子不高,长得非常水灵,典型的那种四川小乖女娃长相。明益和俞男初见面就感觉很谈得来,两个人都是对政治很感兴趣的校内“运动员”。而且俞男虽然比明益大两岁,但因为长的水灵又是娃娃脸,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来比明益大,反而是明益从小家庭环境的原因,个性比较压抑,导致面相显老看起来要成熟得多。
两人后来经常在一起胡吹海侃,年轻人嘛你懂,很快就变成了男女朋友。两人都是初恋,正在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发现俞男面临个大问题:慕华他们这一级已经是毕业班了,俞男家在宜宾是城郊的大地主,家族几乎是以威胁的口气要求她几个月后毕业必须回宜宾,不准在外工作更不允许在在外交男朋友,说的是家族意向已经安排好一切。明益心头掂量了下,只好问俞男意思如何。俞男表现的很坚决“我绝对不会回那个封建家庭!”明益稍稍有点吃惊,因为之前这几个月两人好上,基本都还是青年男女之间的那种互相吸引,说的话题都是些“小”东西,两人虽然都是校内运动积极分子,但还没真正谈过运动这种大话题。现在明益听俞男这口气,貌似......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只能说明益直觉真的准,天生就是个干特殊工作的料。俞男有个远房堂哥,是当时成都一家很有名气中学的训育主任,思想激进左倾,俞男受这位堂哥影响很深,在川大早就参加了神教外围组织XX社。只不过当时反神的气氛很浓,这个XX社伪装的很好,一般人并不知道其真实背景。明益大概猜出了几分,但也没说破,毕竟自己的狮党身份也是保密的。
这就是那时候的真实校园场景,是不是感觉很搞笑,他妈人人自带双重身份,个个都是热血青年。
几个月后慕华俞男他们毕业,俞男真的顶住了压力没回宜宾,而是和慕华一起到堂哥所在的中学当了老师。当时的中学老师比现在收入和地位都要高,川大毕业当中学老师其实是很不错的一份工作。这段时期明益和俞男感情进展平稳,没什么好说的。唯一就是两人一提到政治,因为路线分歧,必然就要争执一番。俞男的调调是我们都出身地主家庭,是典型的剥削阶级,是落后的代表,我们要敢于打破枷锁,自我革命!明益不以为然,自我革命?难道就是神教在川北宣传的“不赤化便火化”,“不投降便打倒”?这他妈跟棒老二有区别?……
当然,两个年轻人总体上还是信任对方。毕竟年轻,政治大道理这些东西,说老实话他们当时的年龄不一定能真正理解透。这段感情因为彼此都是初恋,两人还是很看重,偶尔争两句过后也会和好如初。
到了32年的深秋,刘文辉和田颂尧在成都打巷战,城里乱了半个月。这十来天明益和俞男为了安全起见都没怎么出校,在各自的学校里老实呆着。局势刚稳定下来,明益突然收到陈老师来信,狮党大佬曾慕韩先生十二月底在成都有两场面向青年学生的演讲,陈老师希望明益出面,带领川大狮党分部的人担任曾先生演讲的会务组,跑腿打杂贡献力量。明益对这种政治活动兴趣大的很(你们可以想象哈学生会的那些跳战分子),于是立即开始上蹿下跳捣鼓,一钩子都是劲。
这天晚饭时俞男回川大和明益一起吃饭,看明益像打了鸡血一样精光大盛,忍不住刨根问底打听。明益想想再下去也瞒不住了,于是就坦承了自己的狮党身份。俞男这下吃惊不小,以前还以为明益不太同意自己政治观点仅仅是因为和自己一样来自地主家庭,父亲和叔叔还都是旧军人……结果没想到这娃早就是神教死敌社团分子,还他妈是川大分部的骨干!
紧跟着就爆发了激烈争吵。明益在小饭馆桌子上青筋暴涨唾沫横飞“苏俄是赤色帝国主义,不光霸占远东不归还中国,还侵占中国的蒙古,一步步蚕食东北,神教是第三国际的中国支部,是苏俄的走狗便衣队,是苏俄霸我中华的工具,是国贼!我们狮党人所奉行的宗旨,就是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俞男不甘示弱“中国的问题不在国外而在国内,贪官污吏,民不聊生,国民愚昧,暮气沉沉,只有神教才能带来新思想,开创新局面!”明益顶回去“在神教眼里,只要不顺从他旨意的,便被叫做反动派,反革命,中国装满了反革命反动派,他要全部打到,只有他自己先进,谁封的?!”俞男气急“阶级压迫和军阀才是当前中国苦难源头,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这里简单给你们科普下,狮党的“内除国贼”有一个思想理论基础,就是讲全民革命,全民政治,所以任何代表部分阶级,部分群体的政治组织在他们眼里都是抛弃了另外群体甚至以另外群体为敌,是民族这个大集体中的奸人国贼。实际中国狮党这个名字完全不能表意,真正合适的名字应该是“爱国民族党”一类词汇。就因为爱国是狮党的神主牌,所以任何讲和“国性”相悖的理念(最典型就是国际主义)的政党,比如神教,就是狮党的死敌,于是死硬反神。在狮党人眼里,任何“包办国事”,自封代表国家的阶级党都是异端,都他妈该下地狱。
一对青年恋人的政治观点差异如此之大,你们应该也猜得到结局:暴走后分手。
曾慕韩先生的演讲有两场,第一场在川大,顺利进行,明益攒了一钩子的劲,搞得还不错。沈老师和余秘书都来现场听了,虽然估计因为政治分歧的原因,并不完全赞同狮党的这些东西,但曾先生是名人,纯为会会名流也要来啊,这些读书人本身就好这口。第二场在市中心盐市口,头一天沈老师给明益介绍了一位姓黄的人,说黄先生是狮党中人,曾今是自己的学生,也做过曾先生的学生。明益因为瞒着沈老师自己也是狮党,所以没表现得多热情,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第二天盐市口演讲结束,黄先生出人意料走过来邀请明益一起吃饭。明益以为对方是代表曾先生感谢他们这些川大学生跑腿,没想到黄先生说,不,就我们俩。
小饭馆里黄先生很热情,虽然他口才并不太好,甚至还有点口吃,但一开口几乎是字字珠玑。明益惊异于对方大才,心里不禁暗暗说,难道是古书上写的那种隐于民间不知名的高人?黄先生虽然没表现出像沈老师余秘书那种名校毕业生的气质,但说的话真的是没一个字废话,按现在的话讲句句都他妈是暴击。明益印象最深的他谈到“狮党一腔热血,但成事恐怕难上加难”,“油浮于水,根基全无,纵使浑身解数也最多让自己勉强图存而已”
黄先生这次在成都呆了三个月,明益几乎是天天和他黏在一起。你们像想一下自己少年时代,碰到特别喜欢的大哥哥,那种一伙孩子里挑头的那种,就是那种感觉。黄先生对明益讲了很多对时局的看法,但对自己个人情况却一直讳莫如深。明益也懂得起,这种人中龙凤,身处乱世又还没找到真正臂膀,比较隐晦收敛是正常表现。
俞男和明益大吵后,两人几乎就没再联系。后来在慕华说和下,两人又呆了一小段时间,磕磕碰碰很恼火。但一次偶然的机会,俞男见了黄先生,还聊了一会儿。晚上和明益见面时就明言:这位黄先生毫无政治立场,满脑子都是旧时代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封建思想,这种人底线低,你和他裹一起,当心啥子时候把你给卖了!明益极度不爽,两人又大吵一场,然后真的分手了。
那以后明益虽然偶尔在慕华住处会碰见俞男,但两人都选择躲开不再说话。
当然你们不要以为明益那么耿直就会真相信黄先生。他娃还是跑到沈老师那里去旁敲侧击打听过的,只不过沈老师也不太清楚黄先生现在底细,黄仅仅只是他曾今的学生而已……单凭黄先生流露出来的一些政治好恶,明益只能判断这娃肯定和前几年武汉政府那帮人有关系,但具体能到什么程度,那就不知道了。
1933年,明益从川大毕业,沈老师介绍他进了成都一家报馆做编辑。薪水不高,生活清苦,不过明益完全不在意,他自己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吃饭几乎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这娃是个讲精神满足感的人,和他老汉儿完全是相反的两种人。当然仕庸还是体贴娃娃,晓得刚毕业收入低,所以每个月都会寄钱到成都让独苗儿子改善生活。按仕庸的标准,那他妈是吃喝嫖赌全算进去了的,所以寄的钱几乎是明益薪水的10倍。前面就说过,这废柴老爹一无是处,唯一优点就是爱孩子。明益每月拿着这一大笔钱,啥都没干,就只用在一个地方:狮党活动。
当时的四川是狮党势力最大的地方,不光因为狮党几大佬都是四川人,还因为四川实际是处于半独立状态的地区,炮党在川省仅仅只是名义存在而已,实权都是在军头手里面。而这些大小军阀因为各种明的暗的对抗炮党中央,所以需要狮党这种“第三势力”互为补充,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当时的川军中有狮党身份的最高级别将领是李家钰,虽然仅仅只是名义上的狮党党员,但毕竟一方诸侯了,那个影响不同于常人。至于领头的刘湘,他的很多幕僚都和狮党大佬过从甚密,手下重要将领比如炭娃的老上级廖海涛,还有二瘟唐式遵都是狮党分子。
狮党有个外号叫书生党,就是说这个团伙的主要发起人和骨干都是知识分子。后来他们很注意这点,开始有意识的向军队渗透。但因为知识分子尿性,你懂,所以走的一直是上层路线,在军队中发展出来的骨干成员都是像炭娃信阳一样的军校毕业生年轻军官(炭娃文化程度低,实际上是个异类),这些年轻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知识分子,穿军装的而已。所以狮党的整个构成都一股浓浓的书生气,热血青年又冲动冒进。现在知道为什么热血团会被挑中去上海杀人了吧。
明益在毕业后的这半年,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到了狮党活动上,报馆的工作反倒给他娃整成了兼职一样。这小半年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充当狮党川省党部和驻扎在成都及附近部队中的狮党分子的联络任务。这个“联络”不是交通,而主要是情报方面的。部队中的狮党都是军官,虽然绝大多数都是连排这种级别的低级青年军官,但只要在机关的话实际有很多接触军事机密的机会。狮党的想法,是不能仅仅靠在部队中拉人入伙凑数字,而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开始逐步渗透,其中第一步,就是情报信息获得。不过明益干了几个月情报,发现这套路其实没JB卵用。真正的军事机密,部队中的狮党分子是不敢拿出来的,能传递出来的都是些价值很有限,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比如上层关系)获得的信息。
但这几个月对明益来说也有收获,就是学会了怎么和青年军官打交道,如何笼络人心,如何快速取得基层部队信任等等这些手段。父亲和叔叔虽然都曾今是军官,但他们两人的出身都较高,一个是武备学堂首期毕业,一个是留日军校生,熊克武余际唐最初在上海招揽的前100人之一。他们给明益讲的部队中的那些套路,和现在基层青年军官接触的环境完全不一样。明益之所以在后来上海刺周时受黄先生嘱托一去武汉就镇住了热血团炭娃那伙人,顺利把人拉到上海基本完成了任务,最主要就是得益于毕业后这小半年在成都及周边几个部队中的活动经验。第一部《让青春继续》中就聊过,刚入社会的年轻人,见世面很重要,产生的跳跃效应在二十多岁时可保证你一直遥遥领先于同龄人。
33年冬天,慕华告诉明益,俞男打算去北平投奔舅父,可能有在北平的大学继续深造的打算。在一个成都深秋异常萧瑟的冷雨夜,明益和俞男相约在蜀袜街俞男住处附近一家小馆子话别。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再提任何政治话题,只是互相关心希望对方以后能顺利。毕竟是初恋,不伤感是不可能的,两人都动了感情,最后还轻轻拥抱了一下。
两人都想的,可能再见面,那时也许双方都有家庭有孩子了吧……现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想到再见已经是十七年后,而且地位悬殊差距大到一个竟然可以左右另一个的生死。
分手前俞男送了明益一个小怀表。这在当时是比较贵重的东西。只不过两个都是地主家庭出来的,所以倒没想太多贵不贵的问题,只是比较文艺范的认为: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1934年1月,神军大闹川北,四处开花。川军围剿不得其法,屡战屡败,只能靠嘉陵江和渠河勉强守住。眼看形势不行,甚至很多重庆成都的富户已经开始变卖家产坐船往武汉上海逃了,军头大佬们终于明白过来光靠军队不得行,必须要发动老百姓打人民战争。于是川军大佬在背后出钱出力,川中名宿在前面站台,搞了个安抚委员会,打算全民“动起来”。狮党一开始就瞅准了机会,果断出手,实控安抚会。这个安抚会最核心的部门是数百人的宣传队,几乎清一色由狮党的大学生和军官生组成。陈老师从上海来信,让明益无论如何也要钻进去,先把身位站住;过了两天黄先生也从西安来信,说已经知道陈老师的意思,但他劝明益去混混就好,给个人长点资历,不用太费劲,“这安抚会搞不出什么名堂,所有资源都是川军提供,给别人打下手而已,难道还能混出大天?”
明益知道陈老师和安抚会实际负责的李幼椿先生不是特别对付,这两人一个是狮党4号人物,一个是3号人物,那关系你懂。黄先生的来信也中肯,一句话就切中要害。不过明益有自己的想法:宣传队几乎可以算是狮党真正从头建立的第一个“基本盘”,以前搞的很多部队中的工作充其量也只能算渗透,筛边打网而已,和安抚会宣传队是完全不能比的。这是一份很重要的资历,不管最后成绩怎么样,都是能拿出来吹的东西,所以必须去,而且要全情投入大干!
宣传队内部分很多小队,小队长都是军校生,只有明益一个人是毕业了的社会青年。而且他还是人最多的第一小队队长,原因就是他娃已经搞了半年的军运,对川军部队很熟,比一般的生瓜蛋子军校生要成熟的多。前面就说过,一步领先,步步领先,跳跃效应是会叠加的。宣传队的工作其实就是跟着部队走,一路写标语发传单,到处敲锣打鼓(是真敲锣,当时的蜀地农村就是靠吼)做宣传,“有匪无我,有我无匪”,“保乡救民,断绝神匪”……因为是跟着部队走,所以宣传队的穿着打扮完全和部队一样,除了没枪和子弹,其他军服绑腿草鞋水壶一样不少,唯一区别就是胳膊上绑根白布条,表示是非武装人员。
在一年多的宣传队生涯中,明益历经了小队长,干事,秘书三个职务(当时的秘书并不是专搞文字工作的,而是类似于现在的主官助理,相当于就是宣传队队副),对于一个从小就没干过体力活的书生来说,还是算吃了不少苦。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的收获是让一个只从书本上获得信息的读书人难得的近距离接触了战场,匪区,人性,逼迫,逃难,阴暗,检举,反诬,连坐,等等这些和平社会难得一见的人间惨剧。当然具体内容我们没有办法写出来,原因你懂。明益虽然从小就知道这些东西(资治通鉴一大半章节他几乎能全文背诵),但真正发生在眼前,那个视觉冲击力实在是让人终身难忘。大约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明益变得比几乎所有同龄人都要现实和实际,对于任何风花雪月的东西慢慢根本无感了。
这一年多和宣传队在随军途中,没任何感情经历发生,甚至都没看上眼过任何女人,这对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小伙子来说属实难得。宣传队初期没女生,但后期补充了好些成都大中学校自愿报名来的女生,数量还不少。尤其安抚会是狮党说了算,所以各军军部对于配发过去的宣传小队都很客气,你们映像里的那种如狼似虎军阀部队,女生一进去就羊入虎口的映像是完全不存在的。明益后来接触女生还挺多,倒不是没看得上眼的,而是他发觉这些女生都很幼稚,其实说白了和俞男一个模子出来的,都是很容易被洗脑的那种女孩子,只不过政治色系不一样而已。
其中有个叫何兆琳(真名)的女孩子,是成都一家中学的旁听生毕业。老家是绥远的(今天的内蒙南部),父亲因为躲债躲仇家才举家迁来成都,在水东门外开了家小面馆卖北方面食勉强维生。兆琳长的比较漂亮,北方人个子高,白净,在一堆女生里很出挑。明益当时负责给新来宣传队的学生上课培训,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兆琳。这女孩子虽然外形条件很可以,但总给人感觉精气神有点问题,不是像没吃饱饭,就是像觉没睡够,成天就病怏怏的样子,注意力也不大集中,经常别人叫她几声才应。明益出于好心,也出于摸底的要求,就让女生班长去打听下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打听回来的消息让人吃惊,兆琳竟然是逃家跑来宣传队的。她老爸的小面馆有个熟客,是水东门那片的派出所警长,把兆琳看起了,给她爹表示了下,她爹就同意了。公正讲这个警长其实算不错,以兆琳家的条件,其实没什么挑三拣四的资本,但兆琳瞒着家里和一个中学帅哥男同学在谈朋友,所以一听就坚决不干。后来竟然发展到那个男同学和警长在小面馆里打架。结果警长打不过,拔枪出来想吓吓人,没想到抓扯间竟然走火了,警长重伤,男同学逃去无踪。派出所就把小面馆讹上了,要么交人,要么赔钱。兆琳爹只好连夜关了面馆带着一家老小逃去温江一个亲戚那。兆琳也乘此机会报名参加了安抚会宣传队,远走高飞。
明益听完经过,轻轻叹口气。这种事情在旧社会,说老实话真不稀奇。明益其实有办法帮兆琳,很赏识他的余秘书的妻弟就是当时的成都省会景察局局长。但在宣传队一年了,明益见识长了不少,尤其每天工作都是战区和难民这些东西,他对人性的复杂已经有了非常深的了解。这女孩子看起来文弱,其实内心心气很高,隐隐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调调,明益怕对方认为他是想占便宜(教官跟女学员你懂),所以就哑起没开口。
过了段时间,新学员快分发到各军的宣传小队去时,明益突然得到通知,剿总政治部(安抚会在军中的关联单位,就是宣传队的业务上级)竟然收到了成都省会景察局的协查公函,兆琳漏了行踪,被发现了。这下整烂了,兆琳把自己关宿舍里哭,据说还想上吊。明益考虑再三,认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是给余秘书写了信,希望能想办法通融一下。半月后兆琳的爹就找来部队,说没事了,陪了点小钱,事平了,现在想把兆琳带回去。明益没给兆琳说破是自己出手相助的结果(估计她心里应该明白),同意了他们走。兆琳走的时候给明益留了成都的通讯地址,希望姚大哥在安抚会结束后回成都去找她。明益笑笑,没说什么。
他娃心里很明白自己和兆琳这种女孩子根本不适合,自己想找的还是俞男那种大学生,毕竟有共同话题,有知心情愫,读书人讲的就这个,外表嘛就一皮囊,不扎眼就行。兆琳这盘子条子在四川很出挑,大概从小就活在一种被众人捧的环境下,心气很高。明益很清楚如果不是他利用余秘书关系帮何家平了大难,兆琳是不会看上自己的。样貌普通又没钱没背景,只是因为读得书才在宣传队混上秘书,这身位充其量只能算备胎,多想没卵用。
仕恒从小就教过他:脑子要清醒,行动要果断,任何时候心思都不能陷进去。
明益还有点沾沾自得,看,老子是不是没陷进去?呵呵,那是因为那个真能让他陷进去的人还没出现。
35年春天,神军北上已定,川省压力大减,再加上炮党的委座行辕入川,开始和蜀地军头明斗,安抚会存在已经没太大意义,逐渐就解散了。明益回了成都那家报馆,仍然当编辑,闲时就和一帮部队中的狮党分子混一起,四处串联发展下线。偶尔也会回川大看望沈老师,他娃一直没有对沈老师明言自己的狮党身份,估计沈也知道,没挑破而已。
这期间陈老师在南京,和明益也有通信往来。期间交给明益一个任务,帮他一起写狮党内部的《党员发展纲要》一类的小册子。于是这半年的工余时间,明益除了周末和狮党分子混一起(部队只有周末才能请假出来),其余时间都窝在在租住的小阁楼上埋头苦写。这些小册子后来留下来的应该都没挺过闻革。旁人觉得遗憾,明益反而还认为幸运,保命要紧,其他算个球。
在秋天的时候,兆琳听说明益回成都了,打听了半天,专门跑到报馆找到明益,坚持要请去家里吃饭。结果去了何家才知道,兆琳的父亲已经因病去世,现在小面馆盘给了别人,全家就靠兆琳的哥哥在成都西边山里做药材贩子来维生,经济相当拮据。吃饭的时候兆琳哥哥告诉明益,现在兆琳已满二十,家里困难没法给她更多支持,让她嫁人她又不愿意,想拜托明益留意下有什么工作的机会,随便什么事都行,毕竟兆琳只是中学旁听毕业,高点的也做不来。明益想起报馆里正缺个校对,就把这事应了下来。
一周后兆琳就去报馆上班了。但第一天上班才到中午,明益和她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突然看见了黄先生。一小时后明益匆匆回来告诉兆琳,自己有急事要离开一段,帮忙把他桌子上东西收拾下。
黄先生刚才讲,有单生意在武汉出问题,热血团的几个人出了事,愿不愿意走一趟?明益知道热血团,也听说过这票人是些什么货色,他只是很奇怪黄先生为什么会来找自己?黄先生看着他说,读书人更冷静,你又对部队很熟悉,这事其实除了你之外没其他人能胜任。明益考虑了两分钟,点头,我干。
他并不是不知道带热血团去上海是什么性质,这个23岁的年轻人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干票大的”机会。书上说自古英雄出少年,难道老子一辈子都窝在报馆码字为生?
和炭娃完全对周善培不感兴趣不一样,明益十来岁时就听二叔说起过这个名字,他听黄先生介绍完,心头就秒懂姓周的为什么会被人惦记上了:周善培当年在成都两头吃,一边诓赵尔丰一边蒙革命党,最后爆线。革命党恨得牙痒痒,直想把他娃生吞活剥。但这娃真的是人精,不仅成功走脱还把细软也带走了,几乎是全身而退。锅全甩给了动作慢的田总兵,别人下场惨的很,这娃却逃出生天跑到上海平安落地。从此以后周就深恨乱党分子,任何炮党的玩儿他都非常忌惮,一直站在北洋一边,每次可能绊倒炮党的机会都不放过。炮党内部那些反中央的派系,他娃也每每躲在背后活动,下炮党中央的烂药。党军北伐成功后,他娃又跳了出来,这次是和杨畅卿裹起(这两人其实是一种人,只不过杨的底线要高点),在炮党背后搞风搞雨。杨畅卿入幕辅佐校长后,周有失落,走的急了点,卷进了汪先生改组派的内斗。他娃秘密资助了改组派内某小派,结果又整爆了线。后来发生的黄先生没明说,明益基本也懂了。无非就是利益,绊着别人了,别人要收你娃的命。
二叔仕恒从小就教育明益:百无一用是书生,书可以读,但绝对不能上头,该下场的时候一定要下场,实操才是真英雄。明益一直牢记这教诲,六年前开始混狮党可能还算是书生意气被煽动,但毕业后搞军运,操安抚会,这明显就是在下场实战了。这次这个机会更猛,杀人。当然风险不一样,收益肯定也不一样,只要任务基本完成,能活着回四川,那就是至少可以吃十年的资本。想那么多干嘛,横了!
很多人物传记描写一些大人物发于微末之时,都是说的天花乱坠,好像运筹于帷幄之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切都拿给他算好了,实际是胡说八道。当时最大的因素往往就是被利益一激,心一横就上了。明益这种小人物更是如此,才23岁,更不可能考虑太深太远。想太多是读书人的通病,等你娃啥子都算好,他妈黄花菜都凉了。
关在捕房的日子并不好过。当时的租界捕房大约相当于现在大城市市区大点的派出所,地方不大,关键是并没有长期关人的地方。明益被关的一个单间非常小,实际是个楼梯夹壁间。这种地方临时羁押可以,长期关那他妈要人命。明益就在这个小单间内被关了五个月。如果按正常程序的话,一周内就应该提堂见法官,五个月早就监狱里混着了。就因为老顾一直在外面打点,所以不仅没判刑,连提堂都没走,就一直被关捕房里度日如年。
到36年春天的时候,气氛松了点,明益可以每天下午被放出来在楼道上呆着,但出不了楼梯(有门)。他也没法跑,英国人明确给他说过,跑了他们就找老顾。这你妈拿死了。
至于老顾到底是什么身份,明益一直没搞明白。巡捕里面明显也有他娃的人,甚至有两个相熟的巡官暗示过明益,咱们是自己人。明益先有点怀疑老顾是复兴社那帮人,但看他做派气质又不太像,不好多问,只好算了。
这5个月里明益也没让自己闲着,虽然啥都不能干,但至少脑子还可以动。他仔仔细细把刺周这事的来龙去脉过了一遍,每一处细节都反复参详,最后终于发现一个破绽:小陈这种连国民政府高官都敢杀而且成功杀了的人,她妈还有啥事不敢做?主使杀周善培的幕后大佬,为啥不直接叫小陈去干这买卖?反而还通过黄先生,千里迢迢把狮党热血团从四川叫来上海,这一路上花费数字可不算小,仅仅因为热血团都是军人,枪弹足够?他妈周善培就一文人,别说用枪了,炭娃那种黑大个赤手空拳都可以捏死他娃,这样安排没道理啊?而且小陈那帮人明显经费不足,械弹短缺,但就这样人家都把有保镖景察护卫的高官轻松干掉还全身而退,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杀手我操!只安排职业杀手做内应,反而让热血团这些莽撞愣头青来杀人,这是不是……故意的?就是只为了把影响做大,而周善培死不死根本就是次要,甚至不重要的?
想不出结果,只好让这些问号萦绕心间,慢慢挨日子。
到了36年5月份,一天半夜,捕房里除了两个值班的其余所有人睡了。明益正在梦周公,突然被开门声吵醒,小隔间的门打开,外面走廊上光线很亮,老顾正和一个穿西装的英国人握手。一个比明益大不了多少穿便装的小伙子进来,把明益拉起来“我们马上送你去码头!”
明益魂头都没摸到,浑浑噩噩的一直到上了车,车开出捕房才明白过来:我日,放了!
那个便装小伙子在开车,老顾和明益坐后座。老顾笑笑“这半年吃了不少苦,回四川后好好把身体养养”,然后递给明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上面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明益打开信封,里面一叠钱,他楞了好一下“上面是谁?”
老顾把笑容收了“回成都后黄先生会告诉你一切”
明益想了想“老顾,谢谢你这半年帮忙……”
“没什么,我职责所在”
“以后还会见面吗?”
老顾咧嘴笑了下“也许吧……看缘分了”
在十六铺码头上了一条小船,十分钟后明益被送上了停江里的一条大船。杂役把他带到舱房后,明益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和衣躺下,拿出老顾给的那个信封,数了数,总共1000元法币(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0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