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沙沙故事会官网首页     《前路何方》第二季秋风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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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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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天后的头几年,明益都是以名盟身份示人。黄先生怕不保险,还事先没告知就给他安排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工作:某文工团副团长。当然不是说搞文艺哭笑不得,是明益这种人和文艺八竿子打不着,而且还是神教官办的文工团,明益简直闻所未闻“体制内戏班子?”,连火门都摸不到……为啥这样安排呢,黄先生这种人精,对明益现时所处环境一清二楚。刚换天时神教中央对各地地工系统抱有极强戒心。倒也不是说凉薄,而是天然的会认为近墨者黑,尤其是完全在当地发展起来的白区党人员,神教对其党性有很深怀疑,早就定调“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哪怕像李干事这种先投奔延安“染红”,然后再正式派回国统区做潜伏特工的根正苗红分子,都被暗中查了好几遍,川省肃反大体结束后立即就被调离,不会让你在原来的地盘多呆一天……明益这种反水出身的,更是地工系统中的末流。黄先生安排的文工团副团长其实是个很好的位置。这单位算基层但级别又比较高,副团长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副处,而且体制边沿一点也不惹眼,安全。

明益一开始分管创作(可能因为他娃是文化人?),又阴差阳错碰到正团长有慢性病,边区干部也完全不懂文艺,长期不理事,把团长职务当成了上面安排来养病的位置。这下姚副团长给莫名其妙整成了这个在四川乃至西南都有点名气的文工团的实际负责人,人生喜剧。

换天后成都官场上就开始了内斗。南下干部,菜刀哥军方干部,原白区党地下干部,三股势力互相别苗头。当然主要是前两者表演,因为盆地的地工系统在换天前两年几乎被军统连锅端掉(L书记是主角之一),所以现在实力很弱,夹缝中求生存……明益对现在所处环境非常了然,这是他娃最喜欢的生态,摸鱼老手。在回忆文章里明益还至少写了三个热血团的人名字,这三人都是在这几年被他娃利用名盟身份通风报信,然后送人离开了成都。后来都不知所踪,没有后续。

50年秋天,明益得知兆琳老公被关在看守所,通过魏老四安排去见了两次,反复盘问,那娃咬死不认,最后没办法只好放弃,空留一声叹息……但没想到冬天的时候,突然听说魏老四也被抓了。明益很惊讶,魏老四不管当兵时在热血团还是后来去省会景察局当刑景,几乎都没和神教发生过关系,怎么会被抓?

正在惶惶然,又突然从表姐慕华那得知,俞男回了成都,现时是神教保卫厅某部主任,还兼的有某反委员会的职位。明益更加吃惊,他完全想不到初恋情人,当年那个子小小的秀气姑娘竟然在保卫厅任职,还专干震反。世事可以这么无常么?

犹豫了半天,还是用文工团副团长的身份以公事的借口去见了俞男。没什么想象中的画面,俞男很高兴,比较客气。言谈间虽然不生分,但毕竟17年未见,从青春年少到中年油腻,两人改变都非常大。尤其是俞男现在身份特殊,明益身上又揣着很多秘密,所以初次见面双方都不想谈太深。不过明益有意无意提起魏老四时,俞男竟然很坦诚的说她知道这事“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就是对我党不服气”

原来神教接管景察局后,各色景察表现不一。普通的巡景,户政,以及技术性景种基本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心态,反正天不管咋个变,总得要人来当景察,我当差你发饷就行了,神教对他们也没怎么管,先维持现状,其他以后再说;接管初期的注意力全在保景身上,就是景察局内部有长枪的部分,如果完全缴械在当时的治安条件下不现实,但不收缴,长枪你懂,始终有隐患,而且保景是用来对付群体性事件的,所以内部的官员和骨干大多都参与过镇压变天前的历次社会运动,多多少少都应该算沾过神教血,属于重点照顾对象,神教的接管干部废了很多心思,至少花了半年时间才把保景这块完全解决掉,平稳过渡没出事。

唯一有点特殊的是刑景。炮党不讲社会控制,刑景破案不像现在一样依靠全面“控制力”,而是靠刑景个人本事。每个刑景在社会上都有三教九流各种消息源,各种关系网,不然再小的鸡毛案你都破不了。这就造成那时候的刑景很“大晒”,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所以对接管干部非常冷淡,各种软性对抗……魏老四是当过兵的人,对神教不是看不惯,是非常讨厌神教的那种“先锋队”搞法。当时对于接管大城市的景察局有一套比较成熟的手段,接管干部一来就把旧景分类,先不露声色,暗中培植那些出身穷苦又受过打压的景察,慢慢的“先锋队”就立起来了,然后分批分类甄别,一口一口全部吃完。蜀地省会景察局算是比较难啃的,为了加快进度,神教还从北平景察局调了十多个“先锋队”旧景过来,老带新,玩法不奇怪。但在刑景队就搞不下去,刑景本来就不配合,再一看来的北平景察级别不高还发号施令耀武扬威,直接就爆了……魏老四作为闹得最凶的“首恶分子”被抓,杀鸡儆猴。

明益之前就因为炭娃被捕生死未卜很沮丧,现在听俞男说魏老四“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明白神教不是想收命,要的其实只是个态度,于是立即向俞男争取自己去搞定,“他们兄弟俩都跟我有旧,而且他哥哥是殉国抗日英雄”,希望打个让手。俞男nod,可以商量。

明益拿了俞男写的条子,立即跑去看守所东蹦西窜。见了好几次魏老四,但这娃高矮不服,更别提写什么悔过书了。开头几次他没明白过来,以为明益是冒险托私人关系进来关照他,于是斩钉截铁的说,放心姚哥,热血团的事我一句也没提,会永远烂肚子里,你还是想办法看能不能见到炭哥,他可能恼火的多哦......最后一次估计是旁人指点,明白过来了,一见明益就冷着脸说,姚哥,可以哦,神教特务了?简直想不到你姚明益这种人也投了神!枉自老子那么信任你把你当哥老倌!当年你在上海救过我哥,我感谢你。后来热血团的生意是为了给大家找点外水,也是我心甘情愿,不会乱说一句。但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没得啥子好说的了!

明益低头沉默不语,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只能深深叹气…….

魏老四致死没点过水,非常硬气。塔子山打靶时整死不跪,最后被按住全身压在地上,枪管抵着脑袋开枪的。

80年代中,某和明益熟识的保卫厅朋友又说出一事:魏老四当年打靶,是因为那个刘湘宪总罗队长有个姐夫一类亲戚是神教中人,在背后用了力,把罗队长说成是神教同情分子,所以才被刘湘冷落后踢出军界,然后被反神的狮党分子抓住机会给干掉了,所以魏老四这种反动派是一贯和神教死硬对立,当然要血债血偿,必须打靶......这个说法没有证据,口口传而已,但很有点可信度,因为这种事在神教立威后发生的不少。像俞男一样真心向神,为了信仰而投神的正气干部其实不是多数而是少数。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很容易真正被主义洗脑。其他娃入伙神教,大都是为了利益想当先锋队而已,人性使然。所以发生这种事完全不奇怪。

明益的性格不会像魏老四那么刺头,但也更不愿当先锋队。只好用文人的唯唯诺诺作为面具,把所有妈卖批全深埋心头。

 

51年,城里基本平静下来,不再有刚换天的那种乱糟糟气氛。明益在文工团摸鱼也还算顺利,就是重庆朱家破了。大哥映松在换天前一个月带着女人孩子大包小包跑去了香港,算是成功上岸。后来73年去新加坡打理生意时病故在狮城。他的几个孩子很出息,都读书留洋拿了学位。八十年代中三儿子从美国回到重庆寻根,还来成都见了小时候带过他的姑妈映荷,给了映荷的孙子1000美元,每张上面都有一个很小的花旗银行红蓝雨伞纪念章。这在当时的中国内地是笔巨款。孙子在大人收走前偷抽了一张藏起来,三十年后拿出来送给自己的上海洋盘老婆,当作早已去世的映荷给不曾见面孙媳妇的见面礼,姑娘你嫁的大户人家,哈。其实映松的这个三儿子在美国只是普通大学教授,并不是有钱人,出手这么阔绰是因为映松去世前告诉他余生一定要回大陆见姑妈“我那个方脑壳妹弟是读书人,运动员,官没当到啥子还尽干哈事,认为自己夯实的很,清高的很,可怜你姑妈这辈子受穷吃苦啊”……二哥映柏抗战胜利后就病死了;三哥映柳在换天前捞了个某某救国军的职位,换天时带人跑去泸州,然后失踪,估计是后来裹到胡宗南的部队往西昌跑时被打死了;朱老爷换天时年龄已经很大,但认为自己是辛亥元老,革命功臣,神教不得把他爪子,所以拒绝了和映松一起走“老子是保路同志军舵把子,牌面,跑了还有锤子牌面!袍哥人家,虚火啥子?!”结果50年春天就批斗游街,半路上咳血倒地。几个原来朱家的长工想去抬,被神教干部厉声喝止。最后一个表侄儿因为有亲戚关系才获准去背,没想到背到半路就咽了气。朱家在巴南乡下的大宅子也成了乡政府的公产。映松三儿子八十年代回来时,陪同的同战部人员说现在找不到房子位置,实际是大炼钢铁时被拆掉烧了。映松儿子只好假笑,过去了,过去了,gone with the wind。

明益在52年春天偶然听一个原来新检所的同事说起,小常老婆被收容了。他赶忙跑去小常住的地方打听,才知道小常被抓判刑后,老婆生活没着落,本来出身不好,没其他挣钱本事养孩子,慢慢的被人带成了半开门(暗娼)。刚换天那一两年妓女仍然可以半公开营业,就算51年整顿后也只是没妓院了,半开门仍然到处都是,这行真正绝迹大约是53年后的事。明益很奇怪,半开门最多训诫教育(当时规定就如此,还得有功夫管才行),怎么会被收容?

再去街道打听,才知道是小常老婆性子烈,小常被抓后她对神教很不满,每逢街道干部露面,不管是不是来找她的,就在院坝大门口扯着喉咙开骂,半条街都听得见。街道干部当然不愿意和炮党家属半开门女人说话,见她都绕着走……后来在那片街上(现在顺城街和体育场之间的位置)晚上突然冒出一些反动标语,字写得很一般,明显不是经常写字的人干的。街道给工安反映说小常老婆恐怕有嫌疑。工安来把人带走查了后认为可能性不大,本来要放人,结果街道反对,反革命家属还是半开门,得收拾收拾。于是就被收容了,俩孩子被保姆带着送回了小常雅安荥经乡下老家。

明益跑去找俞男,想走下关系。没想到俞男顾左右言他,就是不愿答应。明益说到最后有点毛了,那女人是春熙路戏园子出身,只认得钞票上的字跟自己名字,连报纸都看不懂,哪有什么本事写标语,你们这不是胡乱整吗?俞男笑笑,我们?别忘了你现在跟我们是同一战线,我们不算同志也算战友吧(明益的公开身份是名盟),看来你心里仍然对神教有芥蒂嘛。

明益懒球得继续鬼扯,直接挑明了,俞主任,大干部,打个招呼很掉价嗦?俞男被说的脸有点红,竟然给明益打起官腔,你这种地主家庭出身的地工分子,思想还需要改造,人性大于党性,很危险!明益这下真毛了,在办公室跳了起来,有党性没人性那他妈还活个屁,殉党啊!你忘了自己也是地主家庭出身吗,说这么挨球的话为啥子脸不改色心不跳?!

俞男估计是怕在楼里吵得太厉害影响不好,看明益那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好叹口气给他写了条子,但没落自己名字,写的一个小弟名字。明益气鼓气胀的拿了条子走人,临出门还甩俞男一句,硬是大干部,咋个能沾这些烟花女子狗屁事,屈尊了啊俞主任。

小常老婆被放出来后明益把她安排在文工团干勤杂,本身是戏园子出身,懂那行里的很多规矩,现在人生坎坷,低调吃苦干活,演员些都喜欢她,所以混的很好过。半年后被人捅出来是反革命家属,明益顶起,勤杂又不上舞台,有什么关系,要不你娃切干勤杂嘛,看那些头牌大爷(指团里的大角儿)干不干嘛。大家想想也是,换个工农兵出身的来使不利索,还他妈牛逼哄哄,哪有夹起尾巴做人的反革命家属伺候的舒服,于是就算了,安全……小常没等到出狱的那天,六零年左右病死在劳改队,多半是因为身子弱没挺过饥荒。他老婆后来另嫁给春熙路市医院(现在的一医院)某个烧锅炉的工人。俩拖油瓶孩子长大后都混的不错,一个在某医院干后勤,八十年代出来做生意,锦绣花园最早那批业主;一个最早开洒水车,成都有出租车后停薪留职出来跑出租,后来跟人合伙开过4S店。明益92年去世时,这俩孩子都回少城来拜祭过,用的常XX的本姓(他们随母改嫁后改过名字)。

 

53年秋天,炭娃打靶。明益当时带队在西南各地演出,回成都来后才知道这事。而且据说打靶是突然宣布然后秘密进行的,连家属也没通知。过了两天乡上干部才来找炭娃妈,说是你儿子打靶了,去领尸。炭娃父母赶忙进城(他们住在当年热血团凑钱给买的那个凤凰山乡下的房子),找到炭娃老婆孩子,去认了尸。炭娃妈把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只藏银手镯,兑了副薄皮棺材加车马费,把炭娃拉回了凤凰山乡下,埋在自己房子后面。儿子是这个目不识丁的藏族女人这辈子唯一寄托,生下来,最后再带回来……

炭娃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就是张坷的姑妈,是炭娃在给邓锡侯当警卫连长时生的,上海刺周认识明益时这个女儿才刚满周岁,打靶时刚考进华西,大一学生。当时考大学还不需要政审,但毕业后气氛就起来了,因为家庭成分,堂堂华西毕业生只能在街道医务室给人看感冒。到了闻革,一直单身的姑妈为了自保最后只能选择三十岁出头时嫁给一个抗美援朝受伤的空军飞行员,转业回川安排在空管局,需要长期休养的那种。飞行员人还不错,后来找老领导出面把张坷姑妈调到民航机场医务室当医生,这样才挺过了闻革直到八十年代社会正常……小儿子就是张珂老汉,出生在炭娃抗战负重伤回川当土宪总队长那段时间。小儿子初中毕业没工作,妈又长期卧床,姐姐工资只够自己吃饭,为了活命,只好闻革前报名去了峨边煤矿。十年后和当地人结婚生下孩子,老婆难产死了,没办法只能把刚出生的孩子送回成都由姐姐抚养。结果自己刚回峨边不到一个月又生产事故死了。姐姐给孩子取名张坷,寓意坎坷……

炭娃死后,明益在成都几乎已经没什么炮党时代的朋友了。各种兄弟伙死的死,关的关。真的换天了......文工团副团长干得也很不爽,总有各路来头的人跳出来攻击他娃历史复杂,偏将挂帅动机不纯(不是指他以副职身份当实际负责人,而是暗指名盟分子当一把手有政治企图)。明益心里搓火,看气氛暂时还算平静,思前想后,决定写信给黄先生,要求看能不能公开自己神教身份?

信发出去很长时间没回音,明益正在奇怪,没想到俞男主动找他去保卫厅,扯了些闲话后在办公室关上门,然后突然拿出一封信放桌面上。明益一看,我操竟然是自己写给黄先生的那封!不过他娃还是反应快,立即翻了翻信封。上面有北京的邮戳,看来是到了北京才转回来的,至少不是被保卫厅监控到的……不过俞男接下来说的让人大吃一惊:黄先生有重大历史问题,正在被审查!

明益呆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俞男面无表情,划火柴把信放在盆子里烧掉了。然后慢慢说,她其实回成都之前就已经知道明益和黄两人的关系,明益这种身份的人在好几个大城市都有,“他们那部分的人,喜欢搞这套,老是想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解决公开解决不了的事……”明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叹气。大师兄被如来佛玩得没脾气的那种感觉。俞男后来也没说太深,只是关照,现在成都气氛还好,很多东西你感觉不到,其实北京已经起风了,你娃钩子上有屎,平时还是低调点好。

明益临出门时,俞男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有个你的老熟人,马上要来成都任职。

一周后明益惊讶得知,老吕从重庆调来了成都,任保卫厅副职,而且据说是“带着任务来的”。没多久更惊讶的事发生了,老吕一来就为明益写了证明材料(这份材料58年后不知所踪),在内部公开了神教身份,而且还很魔幻的把明益调进了保卫厅……后来明益才慢慢知道,老吕来成都是保卫系统内斗,上面感觉蜀地保卫系统被菜刀哥人马占了,老吕这次是拿着尚方宝剑,衔岳掌门之命来收复失地。怪不得一来就调了很多自己关系户进单位,先把场面稳住。

从老吕口中明益还知道了李干事现在在重庆,而且确认这娃进中统之前就已经是神教。原来别人是打入炮党的特情,和明益这种中途反水的不是一类人。

老吕还说早就认识俞男,当年云南之行回程时,在宜宾和明益分手,在宜宾码头安排船的那个袍哥大爷确实就是俞男家族的人,是俞安排来接头的。但明益想进一步打听,老吕却不肯再多说了,对俞男的背景始终遮遮掩掩,明显有难言之隐……

明益是六十年代才知道老吕为什么不愿多说。原来俞男很早就在延安保卫系统,资格比老吕高一大截。但因为她政治上的背景不是岳掌门甚至更具体的黄先生这一系,而是任教主系的。保卫系统是岳掌门地盘,所以俞男在系统内始终是个另类。不过她人缘好,一直混的不错……老吕外表极富党性,但内里本性很纯良,其实是个真正的实在人。而且至少在向神这一点上,和俞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同一种人。俞男曾今在抗战时期的内部审干肃反中帮过他,所以虽然派系不同,但老吕一直对俞男心存感激。当年那次和明益的云南之行,回来时带的一箱盘尼西林,走到汉口时老吕分了一半给俞男交代的某接头人。这半箱盘尼西林据说在后来教内某次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俞男也因此在任教主派系内大受赏识。

但关键是,这事就成了老吕心头一个梗。俞男和他有私人关系,帮忙无可厚非,但毕竟派系不同,是私自答应俞的。而且当时是初次为黄先生办事,关系无法跟明益和黄那种程度比,估计回去对黄说的关于这盘尼西林的事有部分隐瞒……结果没想到,六十年代这事被翻了出来。黄先生已经靠边站,说不了话。闻革一开始,老吕就因为这半箱盘尼西林在西南某省会(不是四川)保卫局局长任上被逼自杀。当时上面工作组还来人找过明益,证实在云南接到的盘尼西林到底有多少。明益那脑子,秒明白老吕出事了,于是耍花腔说一个大箱子,但他那时是潜伏地工,身份没公开不方便,所以没打开看过到底有多少。

这说辞没鸡巴卵用,工作组来人之前其实老吕就已经死了,别个是来“补材料”的。

老吕没有亲生孩子,只有一个50年代初领养的山西老家的家族侄女。去世后家庭困难,女儿经历坎坷,闻革期间去了老吕一个警卫员老家所在的重庆周边县城,在川剧团学戏。八十年代机缘巧合去了重庆川剧团,后来很普通也没什么名气。九十年代在傻儿师长系列的电视剧中客串过很不起眼的小角色。她结过两次婚,两个孩子都只上过初中,现在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普通平民,估计都不知道他们的外公在五十年代当过重庆保卫局副局长,六十年代当过西南某省会保卫局局长,他们算起来还是官三代……

 

保卫厅这段生涯对明益来说堪称魔幻。他娃虽然老特务,但从来没在景政单位真正呆过。初期感觉比较有趣,三月后就发现极其无趣。神教那些内斗他无心参与,也没资格参与,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期间有几次碰到审查狮党投诚分子,办案单位找他甄别参详,他娃是能放水就放水,实在放不了也往轻了说。反正狮党内有名姓的娃大多都已不在换天后的大陆,很多事情和线索他几乎是唯一知情人,别人也莫奈何。

这一两年间明益还给几个原来38年党训班的学生放了水。这几个都是党训班结业后长期在成都的炮党省市两级官场上混,没啥大出息,也没惹什么事,都是大机关里那种有点小权的中下层干部,所以平安度过了换天,还都被留用,给了碗热饭吃。但五十年代中期第二轮“精细化”震反就没过到关,严重的甚至有性命之忧。明益在保卫厅上下其手帮这几个娃打滑,一番动作下来基本都安全。早两年甚至可以像那些热血团分子一样跑出成都,不过现在天下已定,逃亡不再是最好选择,暗下来苟活才更现实……没想到这样操作留下尾巴,竟然被俞男发现了。她倒是没说破,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

但过了不久,厅里私下传出消息,俞男被人举报,说她立场不稳有问题。老吕偷偷告诉明益,有个还在延安时就打过俞男主意的娃,发现了俞男对明益过于放纵,这娃因为嫉妒,所以向菜刀系的一把手点水。老吕现在正和一把手内斗各种过招,担心这事被对方抓口实,和俞男有旧不好开口明说,只好来找明益商量……明益吃惊不小,反问老吕,你们狗日的也太乱了,那娃既然早就打过俞男主意,怎么还能安排在一个部门?俞男丈夫也不吱声?老吕看明益一眼,你说的哪个丈夫?明益目瞪口呆,等于是还有几个?

老吕点烟抽,沉默半响后突然抬头笑了出来“你们这些文化人,肚皮里的七弯八拐真他妈太难捉摸……”

明益至此才明白,俞男和自己重逢相见后,为什么从来没提过她的个人生活。原来她在神教内公开的就结过三次婚。三任丈夫据老吕说至少有两任都是工作夫妻,另外个到可能是自由恋爱(这个还认识老吕,共过事),但很早就在延安速反中打靶了。其他没公开过的有夫妻之实的,老吕也不知道几个,只知道肯定有,因为工作性质原因一直没公开而已。总之换天后她派到成都来时是单身,只带了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明益听完呆了半天,然后长叹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更惊讶的还在后头,那个举报俞男的娃半月后突然被调走,扔到藏区一个偏远县城,甚至连职务都没有,这处理类似于发配,基本上一辈子完蛋了。明益正在替俞男高兴,结果老吕告诉他,你知道个球,那娃挨整就是俞男亲手干的,亲自把那娃踢去剿匪(当时藏区还没完全实控)。明益很奇怪,俞男只比那娃高一级,没这能量吧?老吕有点意外,看了看明益,你不知道教主秘书是她老师?

原来二十多年前,俞男和明益在成都深秋话别,北上投亲,并不是她给慕华他们那些同学讲的要去北平深造。倒确实是去了北平上学,但完全不是为学业,而是“干革命”去了。去北平的整个计划就是她那个当中学训育主任的家族堂兄操持的,牵线让她去找自己的大学师哥C同志,所以俞男在北平一直是C带的学生,关系紧密,抗战爆发后跟着C一起去了延安……换天后俞男本不必回川,但估计是私人生活出了问题,为事业奉献太多,工作夫妻好几任,感觉在北京呆着不舒服才让大秘C同志出面把她调回成都的。人家回成都来只是为了离开北京“避一避”,一般人哪是她对手,所以不露声色就打发了举报的娃,当啥事没有一样。

明益暗暗心惊,初恋情人竟然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世事如云烟啊……

俞男没过多久就调回了北京,很短时间后又“带着任务”派到南方某省,几年后去了北方某直辖市任保卫厅副厅长,在那里呆到闻革爆发,起起落落,闻革结束时已经66岁,以老革命姿态坚持高龄工作到干部平反结束,最后在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会以副省级离休,第二年就去世了。人生可谓圆满,至少在事业上真的无遗憾。

明益在回忆文章里实际隐瞒了俞男的很多东西,毕竟是初恋情人,不论是以恋人,朋友,同志,战友,等等哪方面看,他都有义务让俞男的形象不受任何损害……明益孙子清楚记得,上小学三年级时在业余体校田径队因为身体素质一般,成绩始终上不去,被教练赶去足球队混日子,报到训练的第一天很好奇,兴趣大,偷偷拿网兜装了体委的足球一路踢回家,结果走到大门口因为天黑看不清,一脚把球踢到蹲在暗影中的一个人脑袋上……进家门后映荷才告诉孙子,那人下午就来找,说他是明益当年女朋友的儿子,解放前因为各种变故,流落山西农村,前两年得知亲妈在前沿省会去世了,赶去认亲,毫无头绪,经人指点又扒火车来成都,想让明益给他写证明材料。孙子不解,又不是明益和女朋友的孩子,咋个证明?映荷小声说,肯定晓得来龙去脉撒,那个女的解放后和明益一起上过班……后来那人到深夜也不肯走,就在门口一直蹲着,映荷心软,还拿了床旧被子给他披上。但明益一直坚持没答应,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沉默不语,间或一声长叹。孙子跑过去鼓起勇气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有啥子好恼火的,又不是你的娃娃。明益不耐烦,晓得个球,各人切写作业!

这件事只是正巧碰上了的,应该还有很多没碰上的……但明益在回忆文章里只字未提这方面事。

他和俞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仅仅是信仰不同那么简单。俞男要放在今天,就是各种组织里那种特别服从组织价值观,特别“红”的那种女人,始终给人感觉有点无脑般的唯上,但他们并不是真无脑,对人又很和气,人缘好,内心其实很精明,只不过是愿意牺牲独立性甚至自由来换更多东西;明益就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人,从来不相信任何组织价值观,只信自己,就算是当成终身信仰的东西(比如“国家主义”)也仅仅只是prefer而已,绝对不会有什么献青春甚至献身的念头,永远认为人性第一,任何想撼动人性的都他妈是邪魔外道……所以他对俞男做的事几乎都不认同,但又拼命想维护她,内心深处清楚知道那位个子小小的秀气姑娘从小就被封建大家族打压,一直渴望被认同,渴望被真正理解,所以去他妈的党性,老子只有人性!

 

俞男走后的第二年,明益在保卫厅偶然得知沈老师竟然被圈进了监视名单,吓一跳,偷偷打听才知道祸闯大了……沈老师换天后在川大接着上了两年课,后来身体越来越不行,夫人又去世,慢慢自己也没心力了,就干脆退休在家赋闲养老。当时正是神教各种运动的时候,外面每天闹的乌暄暄,川大校园内倒还清净,至少你不主动去惹,勉强维持高校内的避世生活倒也问题不大。但沈老师有名盟title,完全避世做不到的,在加上读书人的那点脾气你懂,这年春天实在忍不住,仗着和神教某领导人在南京时有师生关系,给北京写信,说“其生也柔弱,其死也刚强”,说神教没得势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都围到,一旦上台就整的太过,太傲慢,一系列运动纯粹是社会报复……信发出去后倒是没什么事,风平浪静,估计那位做过沈老师学生的领导人故意压下了。

但半年后川省这边突然得到消息,沈老师被圈进名单正式暗中监视,怀疑因名盟身份和张东荪案有牵扯。明益大惊,因为他知道沈老师在换天前那一两年确实和张有牵连。张案发后估计是教主批示软性改造,所以没办成窝案。但现在沈老师写信,让北京又开始注意到他。如果前几年和张的牵扯被发现,他妈凶多吉少啊!

明益想了整整一天,终于忍无可忍,跑回川大去找到沈老师,连夜清理出了一大堆文件资料。天刚蒙蒙亮时,沈老师去食堂借了副箩筐,明益挑着这两箩筐要命的东西,师生两个偷偷从东门溜出去,蹒跚走到三瓦窑郊外河边上,藏在无人的芦苇丛里把所有字纸全烧了……

这事干的太仓促,所以就算老特务,明益也漏了很多马脚出来。果然一周后就被抓了。

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沈老师敢写信直言,我姚明益连救恩师都不敢么?笑话!现在才终于明白当年陈老师所言书生党的确难成事,但这个民族不能没有书生党。都他妈避秦去了,中国还叫中国?不如干脆改名叫秦国!

老吕跑来当面骂他,特务永远是特务,永远不会真心站在人民一边,鸡鸣狗盗无耻之尤!明益不仅没生气,还给逗笑了,说那么多捞球,都是专业人士,直说,打滑有没得可能?

真有可能。老吕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情搞大了会影响自己正事(保卫厅夺权),而且两个人一起干过特殊任务,有情分在,所以老吕最后高举轻放,悄悄把明益赶出保卫厅,踢回文工团去了事,甚至职务都在,仍然以副团长身份当一把手……这几年只能叫保卫厅魔幻三年游,有惊无险。

不要以为明益能打滑是运气好。他娃自认是书生,你以为真的是不谙世事的书生?老特务,不是一般人。最多事发仓促在细节上有疏漏,但对于轻重缓急,人心度量,过程结果这些,都有非常精确的计算。每一步都是卡着点来的刚刚好。干过地工的人,那心思的复杂程度根本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轻一点点,救不了老师,重一点点,自己就打不到滑。这是技术活,靠的是脑子。

换天前加入名盟也是这种操作,一切都刚刚好。其实要说书生党,相对于狮党,名盟才是真正的书生党。沈老师给北京写信都算不了什么,这圈子里的大佬幼稚到像张案那种(自己度娘),后来仍然不长记性,还幻想和神教争权,储章罗自大到公开向神教喊话,权力是可以分享的么?人家是尸山血海堆出来的,能给你几个酸秀才分享?所以储章罗致死都是右派身份,只能说该……明益把自己隐身在这种团体里,完全是神操作。除了黄先生和老吕这一系的人知道他底细(甚至俞男都不完全了解),其他人全以为他娃是个书呆子,靠换天前帮过神教点小忙混日子而已。所以目标小不起眼,打滑才容易,换天后也从来没被人真正盯上过,在很多大脑壳心里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才是真正的老鲨鱼。

 

回文工团不久,明益发现气氛有点变。刚开始不明就里,整明白后立即毛了,在系统的大会上直接发炮,他妈的把文工团当后宫,老子回团三个月就发现三个打胎请假,狗日不怕报应?!

大概是感觉这事确实有点过,再加上当时文化系统有很多单位领导都不是神教党员,而是明益这种名盟分子,假吧意思还是要顾及下影响,于是刚开始没把他怎么样,只是找他娃反复谈话,要讲政治顾全大局云云……但没过多久,把文工团当后宫的那位暂时消停了,他妈又来一个死了老婆要选妃的。明益从老吕那得知,锤子死老婆,那是对外的说法,这些人都是离开老家一南下就开始选妃了,在老家乡下还有老婆孩子一堆呢。明益鬼火冒,上面也不管?老吕看他一眼,怎么管,延安就开始了,上行下效,现在风气就这样,换天后你只跟我们保卫系统的人走的近,我们这系统特殊,怕出事管的严,所以你没怎么见过,外面那些系统不一样,有几个没换老婆的……

明益回来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在心头乱窜。没过几天久未露面的正团长突然现身,语重心长的劝他,老姚,你虽然是党外人士,但我党的规矩你懂,该低头时得低头,何必跟上面人过不去,现在不是刚换天那两年还有资源可以凭借,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翻不了身啊……一周后选妃哥的秘书又跑来,让明益给一个看上的女演员做工作。明益冷脸,老子是读书人,兄弟你也是读书人吧,我拉不下那个脸。秘书很不高兴,戏班子演员,看得起她是抬举她,还给脸了?明益立即炸毛,日你妈,我们这文工团都是戏班子的人,你再说一次?!

一夜无眠,明益内心极度挣扎徘徊。第二天白天见到那个女演员(是明益在保卫厅时从部队文工团转业来的,以前没见过),对方身段气质竟然很有几分神似二十年前的谭小姐,这下明益再也忍不住了,告诉女娃不想去就不去,老子不信他敢吃人!然后连夜给选妃哥在北京的上级单位写举报信,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后来的结局其实没吃亏,选妃哥毕竟跨系统,也没法把明益怎么样;那个女演员两年后其实仍然被“选妃”了,不过这次是她愿意的,嫁回部队一个北较场住小楼的二婚少将,新世纪后熟人圈子里都还偶见她消息,据说一直住在北较场。

但明益这刺头名声就留下了。他娃自己也没想到,老特务东算西算,一路小心翼翼不招人惦记,结果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出名”。尤其是在文化系统大会上那句“把文工团当后宫”在蜀地干部圈子里私下都传遍了……他娃晓得要挨,迟早的事,于是无所谓了,打定主意如果把我整到无路可退,老子绝对要“开口”,全爆出来垫背,大家一起OVER!果然没多久老吕就来找他,很意外的带来封黄先生的亲笔信,说现在环境严峻,保身为要务,不要走极端云云。明益秒懂,想了想问老吕,黄先生靠边站这么久,审查也没个结论,到底什么意思?老吕苦笑,保护性关押,懂?明益沉默半分钟,慢慢开口,这行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57年底,明益被撸了,开除出干部队伍,踢到红光电影院卖门票。不消说都知道是把文工团当后宫的那位西秦干将批示的。这狗日的倒也真遭了报应,闻革一开始就妻离子散,革命小将话事的时候被川省群众格外关照,整不着你,还整不死你家属?什么原因心里没点逼数吗。呵呵,真他妈报应!

电影院卖门票其实还算好的,至少在成都可以照顾家人,而且那年代这份工作在普通市民里不算太差,一家人吃饭勉强没问题,凑合过吧……真正惨的是其他那些地工系统出身的人,尤其是屁股上稍微有点屎的,到这时几乎“消化”的差不多,成都已经见不到几个了。重庆那边照样不轻松,甚至就是因为被打压的太厉害,所以才有那本著名小说的诞生,也算是夹缝中求生存。但这小说后来其实帮了倒忙,因为孔政的一个笔杆子敏锐发现了“商机”,小说中重婚的女主和教主夫人同姓啊我操,一番炮制,夫人大悦,小说大火,重庆地工干部名声大振,但成都这边西秦干将就很不爽,越级红,老子让你红,于是一轮又一轮的打压甚至冤案接踵而至,渝地工瞬间悲剧。小说作者之一在闻革开始后直接被做掉,动手的就是现在被扣在国外的那位大小姐的妈,当年重庆造反派风云人物。这些都是后话了。

明益在红光影院呆了一年多,到58年底的时候,终于还是被赶出了成都。黄先生一系人马在背后用了力,所以比那些关牛棚甚至夹边沟的要好,只被赶到一个川黔交界的小县城,在电影院看大门,算不错了。其间闻革开始后又被赶了一次,到邻县一个镇的文化站打杂。三年后副统帅格屁,明益被调回了县城电影院,仍然守门,但给他恢复了干部身份,至少能吃饱饭了。

被下放的这二十多年,明益为了节约路费只能两三年才回一次成都。每次回来只能掏出皱巴巴的一点点钱给映荷。整个家庭几乎破碎,孩子毕业也被弄到外地上班,全家只有映荷一人因为没工作所以一直呆在成都,靠给街道做针线缝补挣点稀饭钱。孙子出生后,成了映荷的全部,直到1982年明益最终摘帽回成都为止。孙子上小学前的那六七年,就和映荷两个人在少城老房子里相依为命……

明益表姐慕华两口子的独女在闻革时参加造反派武斗,川大对电讯,在牛市口中冷枪死了。两口子悲伤过度,身体垮掉,在明益孙子刚上小学的第一二学期前后脚去了磨盘山。慕华还有两个哥哥,都是早早离开成都去北平上学后就一直没回过四川(其中一个是天津财经学院的教授)。他们家族在成都实际已经没有后代了。明益孙子每次去磨盘山扫墓,都会同时也给他们两口子上香。

82年明益回蓉后,想了点办法,不久终于得到消息:黄先生死在他老领导后面,已经于77年春节去世,因为保密原因没进八宝山,骨灰被家人带回了潼关老家乡下。黄先生终身未婚,没有后代,有一个侄儿后来当过国航副总,有一个侄女出任过驻某常任理事国大使。

 

朱映荷一辈子都很好强,她嫁给明益五十年,头一半二十年过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毕竟算是小官僚家属,人生还满足;后一半三十年就几乎完全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文化,没有收入,跌跌撞撞艰难度日。明益真的对不起她,甚至对不起自己的所有家属后人……不过就算这么艰难的环境,映荷都从来没服过软,没向任何人低过头。袍哥人家不得拉稀摆带。从小就教孙子,我们落难,别人帮了我们的,一辈子都要记得;别人欠了我们的,也要一辈子都记得!

孙子刚上小学时,放学和同学几个追打,结果跑到长顺街上某著名小吃门前,不留神把店员端着的一碗麻婆豆腐给撞翻了,一整碗豆腐都飞了出去,幸好店员手快把碗抓稳了,才没砸到人,孩子很小,楞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附近街坊七嘴八舌,说这好像前面某某街某某家的孩子。馆子老板大度,训了几句就让孩子走了,没让赔豆腐钱,还转过身来给食客道歉……当天晚上映荷知道了这事,给孙子说馆子里的麻婆豆腐很贵,我们赔不起,但至少要给人家赔碗黄豆。于是孙子用小面盆盛满黄豆,赶在馆子打烊前给店家送了过去。老板白天看这小孩穿的衣服很旧,知道是家境不好,所以才没为难,没想到晚上竟然拿黄豆来还,这么落魄都还如此骄傲,老板想了想问“你们屋头是满满哇?”孩子低头说,不是,然后扭头走了。

映荷一直在远处看着孙儿,很满意。回去的路上拉着孩子的手,在充满蜂窝煤味道的少城夜色下慢慢说,我们家穷,所以长大了不要信乖女娃儿(美女)说的话,会豁得你很造孽(骗得很惨)!孙子不解,她们为啥子要骗我?映荷冷脸,你长大点就晓得了。

可能是对孩子这方面比较担心,所以映荷后来一有机会就灌输:漂亮女娃儿多的很,不要那么抖怂,非礼勿视!不要看到女娃儿长的乖就一直把别个盯到,人家会看不起你,我们家是读书人,要有点气质!

她只是粗通文墨,勉强看得懂报纸而已,这句话本身就不通顺而且有些词不达意,还掺杂了点重庆码头江湖话(有气质),反正明白那个意思就行。孙儿从此就牢记这句话,所以从小就不招女生喜欢,让女生感觉很傲气,不好接近……气质确实拿住了,但映荷可能没考虑到副作用:接触的女生少,长大后和女人打交道多多少少恐怕就会吃亏。不过映荷也提供了解决方案,就是前面提到的“不要信乖女娃说的话!”简单粗暴,很重庆。

明益82年回来后,也没怎么管孩子学习,从未辅导过孩子功课。他认为天朝课本里讲的都是扯鸡巴蛋,只让孩子自己背古书,背了一堆,偶尔来提点两句,和他自己小时候在姚老爷面前一样。孙子长大后倒是看《资治通鉴》一类比较通俗的文言文大部头基本不需要翻译,可以直看,但除此外也没剩下什么……这东西本身也不是啥能力,只是为了“保持气质”而已。映荷就喜欢的很,督促孩子背书从不懈怠,好似川省的那些少数民族女子喜欢汉家白净眼镜哥哥一样,缺啥补啥,哈。所以孙子上小学后白天在街上四处乱混,打架过孽,晚上甩起链子锁回屋,立即就老打老实的在映荷面前背古书。当时年龄小,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人格分裂。流氓有文化,正常的很嘛。

在映荷去世那年春节,孙子在家里翻东西,偶然发现衣箱角落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泡菜坛子,里面干的,没水,但塞的满满当当全是信封。孩子很好奇,全抽出来看,发现大部分是明益和其他人的通信,小部分空白信封里装的是明益的炮党各种证件和一些登记表之类的玩意儿。孩子感觉大有兴味(小孩子的那种好奇心你懂),津津有味的看到了太阳落山。映荷发现了也没管,大约是觉得小孩子不懂,翻翻也无所谓,就在旁边做针线陪着。孙子在这堆东西里发现了两个值得一说的:

一是看到有封信里写到“重庆暂栖处东家,有女名朱映荷……”赶忙拿给映荷看,孙子这时才知道陈先生是明益和映荷的媒人,不解,陈不是大汉奸,被枪毙了的嘛?映荷说,娃娃你晓得啥子,陈先生硬气,男人做得受得,记到,男人做得出来就要受得起!接着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突然从嘴里蹦出了“汪先生”三个字。孙子惊讶得知映荷竟然见过汪,看她一提到汪,饱经风霜的老太太脸上,竟然眼里放光……什么年代都有迷妹啊,呵呵。映荷还告诉孙子,58年后明益不在成都,但也被抄了好几次家,当时值钱的东西都不敢留,也没什么值钱的,不过读书人家里有点古书而已,映荷只好把这些换天后藏起来的古书全偷偷烧了,不过留了个心眼,也多亏她有点文化识得字,知道文字资料其实比书籍更有价值,所以就把明益留在家里的这些东西全塞进这个小泡菜坛,然后埋到了天井花圃下面,这也是现在姚家唯一留下来的“时代印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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